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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沧海桑田(4)



        文儒海为给李克己的高中庆贺,邀了他到画舫上听封雨萍弹她新近学会的《莫愁曲》。席间文儒海道:“接下来还有殿试。李兄习的是瘦金体,进士试时试卷都重新誊录过了,倒也不妨,殿试时只怕有妨碍,那些朝中大老,喜的都是富丽堂皇的笔法。要是黜到十名以后,就不能进翰林院了。”

        虽然十名之前与十名之后同为进士出身,但能否进翰林院,于前途那是有天渊之别的。

        李克己吁了一口气,道:“只要不黜落就行了。”

        殿试时文儒海的担心果然有道理,李克己被取为第十名,险些被挤出来,不过终究有惊无险,顺利地进了翰林院;司马博空写得一手好颜体,堂堂正正,望之令人肃然起敬,被提为第十三名,照例分发外地任职。

        接到消息时,李克己的一颗心忽而轻松得如空中飞鸟。此次回川,可望不愧对母亲与先生了。

        庆贺之际,文儒海叹道:“虽说翰林院清闲自在,但官身不自由,李兄此后宦途奔波,只怕再没有机会象今日这般自在游乐了。”

        李克己默然一会,道:“有一得必有一失,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他看看湖岸上的游人,初遇文儒海的那棵老柳树就在眼前,石大师最初似乎有意为他而来,此后却无声无息。李克己想起幼时在苏州渡过的岁月,石大师也是这岁月的见证人。他忽而道:“你见过杨维桢吗?”

        杨维桢是一代文豪,其时已过世多年。文儒海大为意外,道:“当然没有。你见过他?”

        李克己道:“我现在想起来,那时是见过的。”

        他推开长案上的书,铺开一张大纸,一边画一边说道:“高先生曾带我去过几次杨家,或许那时我太小了,所以虽然记得,却直到现在才明白那个人是谁。”

        元末明初之时,杨维桢的文名冠绝天下,其家世居松江府,史称“海内荐绅大夫与东南才俊之士,造门纳履无虚日。酒酣以往,笔墨横飞。或戴华阳巾,披羽衣坐船屋上,吹铁笛,作《梅花弄》;或呼侍儿歌《白雪》之辞,自倚凤琵和之。宾客皆翩跹起舞,以为神仙中人。”

        文儒海看着他的笔下一步步展现出杨维桢与宾客们吹笛起舞的情形,沉吟不语。直到他画完,题上“杨维桢行乐图”一行字,才道:“这就是你最想过的日子吧?”

        李克己一怔,是这样吗?

        他低下头看着这幅画,心中渐渐浮起一个朦胧的意象:他还漏掉了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霍然一惊,他是漏掉了年轻时的叶知秋。叶知秋在那时早就认识高启和杨维桢那些人,还曾经参加过杨家这样的聚会,并且是大出风头的人物。那时叶知秋叫什么名字来着?好象大家都叫他“铁先生”。他该将叶知秋也画上去吗?

        文儒海又道:“杨维桢过这种日子时,你恐怕还只是个小小孩童吧?亏你都还记得。杨维桢是这个样子吗?”

        李克己吁口气:“或许是吧,我不能肯定。”

        文儒海想了一想,又道:“这幅画只怕不能让别人看见,会惹出麻烦来的。”他见李克己不解,道:“你不知道他的事?洪武二年时,皇爷特遣翰林詹同请他入京修礼乐书籍,被他谢绝,说‘岂有老妇将就木,而再理嫁者邪’,让皇爷很不高兴。第二年又派员请他入京,这老先生先赋了一篇《老客妇谣》进奉,说什么‘皇帝竭吾之能,不强吾所不能则可,否则有蹈海死耳’,到了朝中,留一百一十日,仍给安车送还,当日朝中文臣在西门外为他饯行,宋濂先生还赠诗道: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还。你想想,皇爷如今刻意求治,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者,诛其身而没其家,杨维桢这种人,岂能入圣上的眼!”

        李克己看看四周,确定没有闲杂人,才道:“文兄之教,在下铭记在心。”他当然明白文儒海说这话冒的风险,让锦衣卫听见,难免有诽谤之嫌。

        文儒海一笑:“你别担心,我一向是个只带嘴巴不带脑子的人,在锦衣卫那儿早已挂了号,他们如今都懒得理会我到处乱放臭屁了。不过这幅画倒真令人有飘飘然如凌云气之意,弃之岂不可惜。你就送给我吧,反正我是无所谓的。”

        李克己哑然失笑。

        他忽然感到了一阵紧张,抬起头来,却见岸上不知何时已站了一队锦衣卫,领队的人中有一名年轻的校尉,眉宇英挺,气势迫人。他们的目光相接时,李克己的心中不由一跳,这校尉的眼神极是锐利,竟似远过于铁罗汉。

        文儒海探出头来,讶异地道:“这校尉是谁?我怎么从未见过?”随即看见了校尉身边那老态龙钟的千户,扬声叫道:“秦有名,又是来找我的吗?”

        那秦有名尴尬地道:“卑职今天是奉命来找李大人的。”

        文儒海和李克己都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文儒海笑得气都喘不过来,拍着李克己的肩道:“一登龙门,果然身价百倍啊。李大人,快去吧,料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回来我等你喝酒。”

        李克己虽然心中不安,也只有上岸来。那校尉手按刀柄,弯一弯腰道:“李大人,卑职孟剑卿,奉命请大人去见一见指挥使沈光礼沈大人。”

        李克己暗自一怔。

        那位锦衣卫指挥使的名字,似乎犯了洪武皇帝的忌讳吧?

        去年洪武皇帝大寿时,就曾因为一篇贺寿文中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的句子而大发雷霆,认为那个“光”字是在讽刺他年轻时做过和尚的往事,将那名作寿文的教谕处死。这件事天下皆知,个个引以为戒。

        却不知为何没有计较这位指挥使的名字。

        锦衣卫指挥使沈光礼正在一间小客厅内等着李克己的到来。正值中年的沈光礼,面白微须,生得便如一个文秀书生,神情间带着一种奇异的淡漠,仿佛没有什么事什么人能让他感兴趣。

        他请李克己坐下,丝毫不带审讯犯人的气息,宾主间敬茶寒暄已毕,沈光礼才道:“下官早在进士试揭晓之后便已接到两封密报,因怕妨碍了殿试,压到现在。其中有些事下官颇为不解,李大人不妨过目,看能否为下官解开这疑团。”

        那两份密报已经由锦衣卫重新誊录过了,以免李克己认出笔迹。一个举报人指控李克己身怀绝顶武功,能够在重重封锁中盗出试题,才得以高中,证据是在洞庭湖上他能轻而易举地制服铁罗汉;另一个举报人则指控李克己与陈友谅旧部铁罗汉暗地里勾结,证据同样是洞庭湖一事,说他们两人一交手,铁罗汉便认出了他的来历,躲到一边去说话,放走人质时还替他威胁人质不许泄露此事。

        李克己放下密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这一定是当时在场的那些四川举子们写的信。他救了他们,却因此而被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不论他否认哪一则密报,都会坐实另一则密报。

        沈光礼能做到锦衣卫指挥使,料来也当真有过人之处;不须动刑,甚至不须讯问,只在他面前摊开这两封信,便将他逼入了死角。

        沈光礼注视着他。李克己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李克己首先会极力为自己辨白。

        侍立在一旁的孟剑卿以眼色询问沈光礼,沈光礼轻轻地摇摇头。

        终于,李克己道:“我可以将洞庭湖一事原原本本地告知大人,但还请不要公之于众,因为我曾答应过传我武功的人。”

        他相信只有事实才能说明自己的清白。

        那天晚上,他被留在了锦衣卫衙门之中。沈光礼对他很客气,将他安置在自己的书房中,说道:“这是朝廷的制度,还请大人不要见怪。等事情弄清楚了,自会送大人出去。”

        至于李克己的家人,也被分别关了起来。

        一一审讯过后,沈光礼沉思了许久,道:“你怎么看?”

        他问的是一直跟在身边的孟剑卿。孟剑卿递上一叠信笺,道:“这是接到密报后我作的调查。”

        厚厚的一叠信笺,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沈光礼微笑道:“你很下了一番功夫啊。”但只看得一两页,他已笑不出来。

        首先是李瑞林的死。当时亲眼目睹李瑞林自杀的那名偏将说,他随着奉命征召苏州文士的翰林学士詹同来到李家,詹同颇为敬重李瑞林的为人与才学,劝他归顺,李瑞林只是苦笑,说道:“吴王以国士待我,我怎能不以国士相报。”一边说一边将□□混在茶里喝了下去,转眼间毒性便已发作,李瑞林极其痛苦,叫一旁陪侍的侧室叶氏拿刀来为他了结,叶氏一介弱质女流,竟真的举刀刺死了李瑞林,之后为他装殓,处置得井井有条。

        然后是高启弃官回苏州之后,设帐授徒,居然收了李克己为徒,以一代诗人之魁充任这一小小孩童的启蒙之师。

        再然后是当年的长江水道霸主关青龙的述说。洪武十年高启因苏州知府衙门一案被腰斩,门下学生四散,叶氏带了李克己,租船装了李瑞林的灵柩回青城,沿途有不少水贼窥伺叶氏的姿色,但关青龙在这之前已经被一个蒙面人警告过,如果叶氏一家在长江水道上出事,不管是谁下的手,都要先拿他的一家性命来开刀。那蒙面人来去无踪,在关青龙的总堂内如入无人之境,强迫关青龙发给叶氏母子一面令牌,好让叶氏母子平安回到青城,关青龙事后也没敢张扬。

        当时青城的县令是何行之,他也因为接到警告,所以才不敢干涉李家大办丧事。何行之后来任岳阳知府时,正因为知道李克己的保护人神通广大,在接到铁罗汉交换人质的通令时,才敢不理会十几名举人的生死,笃定了李克己背后的人一定会出来解救这场危机。而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李克己到应天后,石大师不知为何对他特别感兴趣,派人盯梢,被他发现方才罢手。

        看到这儿,沈光礼抬起头道:“这老和尚现在在什么地方?”

        孟剑卿道:“一个月前便已离开了应天,不知去向。据报是因为他在皇爷微服出访时写了首语含讽刺的偈子,特意让皇爷看见,惹得皇爷很不高兴,他也知机,早早躲开了。这是那首偈子的摹本。”一边说着,他一边将一张纸递了上去。

        纸上画了一个布袋和尚,并有诗一首:

        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将一袋装。

        毕竟有收还有藏,放宽些子又何妨。

        沈光礼皱皱眉:“这老和尚,仗着与皇爷的旧情,倚老卖老。也亏得是他,换了别人,早已送命了。”

        他继续看下去。

        朝中众臣,对洞庭湖一案看法不一,但都认为其中必有蹊跷。不过最终是礼部尚书、今科主考文方的意见占了上风,为了不影响国家的选才大典,决定暂不审问那十几名四川举子;而十几人中,只有李克己一人登第,于是有人心中不服,写了两封密信告发李克己。收到密信后,朝中又是一番争论,文方认为,正因为李克己的父亲殉张士诚而死,对李克己才更要慎重行事,让他考完殿试。当时文方说了一句话:“如果连李瑞林的儿子、高启的学生都来应考了,天下还有什么读书人不能为我朝所用。”这句话深得圣心,李克己由此顺利通过了殿试,并被选入了翰林院。

        然而毕竟密信所告发的内容事关重大,不能不加理会。所以沈光礼又奉旨来查清此事。

        看完之后,沈光礼深思着道:“盗取试题一事,可以不论。就算他有本事盗走进士试的题目,又岂有本事盗取皇爷在殿试时临时选定的题目。现在只剩下一件事,他是否真有能力轻易制服铁罗汉,还是其中别有原因。不过注意不要伤着他。翰林是宰相根苗,伤了他的体面,万一这回无事,将来岂不枉结冤家。更何况皇爷的意思也不甚恶。看来他所知有限,关键还在他背后那人身上。你有无派人到青城查?”

        孟剑卿道:“我早已派人去了,估计这两天便有回音。石大师那儿,也已派人去追赶了。”

        沈光礼微微点一点头,道:“好,这两天我们就先派几个人去试一试,看看李克己的身手到底如何,究竟是何门何派的子弟,与陈友谅或张士诚的旧部是否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