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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诏狱之灾(2)



        锦衣卫的监狱,关押的都是奉了圣旨审理的犯人,称为“诏狱”;锦衣卫奉旨审案,用起刑来自然是无所顾忌,是以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平民百姓,一入诏狱,无不九死一生。

        李克己虽然承蒙沈光礼看在隐仙门的面子上格外照顾,不曾受刑,仍是得按制度戴上手镣脚链,单独关在一间狭窄的监牢中。

        出乎他意料的是,除了送饭的狱卒之外,入狱之后他第一个见到的竟是沈光礼身边那年轻的校尉孟剑卿。

        孟剑卿在他对面坐下,微笑着说道:“我知道李大人必定很担心贵家人,所以特意来告诉大人,皇爷因为那几个家人丝毫不知内情,所以已经让锦衣卫放了他们,万安和抱砚要留下来在外面照看你,那佃户夫妻则要赶回去向太夫人禀报京中的情形。大人若有家信,可以让他们带回去。”

        李克己一怔,他既然关入了诏狱,邸报之中必定会登载此事,青城之中此时只怕早已传扬开来。母亲在家中不知详情,还不知会着急成什么样子。他实在应该写一封信回去的。只是这信中又该写些什么?现在一切都还不明朗,他不能对洪武皇帝的心思妄加猜测去宽母亲的心,而真实情形又徒然让母亲心焦。

        怔了许久,他摇一摇头道:“不必了。”

        孟剑卿注视着他,说道:“以卑职看来,大人还是写一封家信为好,至少让太夫人知道大人现在尚平安。另外,外面的流言太多,有了这封家信,铁先生也好知道真实情形,以便应对。”

        李克己心中豁然醒悟。这一封信,与其说是写给母亲,不如说是写给铁先生。这也正是孟剑卿的真实来意。

        孟剑卿微笑着看着他。

        李克己不是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廷审之际,皇帝对他其实并无恶感,关键全在于铁笛秋的狂傲不驯令皇帝心中的愠怒难解。

        李克己默然片刻,终究说道:“我还是不写信了。现在的情形,让家母与铁先生知道,于事无补,徒乱人意。”

        孟剑卿怔了一下才道:“如果大人什么时候想写家书,尽可叫狱卒通报一声,我会安排可靠人送信的。”

        孟剑卿告辞离去。

        李克己目送他离开。孟剑卿此行,是洪武皇帝的意思,还是沈光礼的意思,甚至是他自己的主意?

        李克己随即推翻了自己的第一个猜测。以洪武皇帝的性情,即使他想要铁笛秋亲自来求情,也不会通过一个小小校尉这样明明白白地暗示给自己,以免明显得他在要挟铁笛秋、胸襟过于狭窄。

        至于沈光礼,他若有这个想法,大可亲自来一趟;更何况沈光礼似乎是那种对任何事都不太提得起兴趣的人,不太可能采取这样主动的方式。

        难道这完全是出于孟剑卿自己的主意?他一个小小校尉,这样做有何用意?

        时当四月,天气潮湿,监牢中又密不透风,是以地板上及墙壁上都湿得可以滴下水来,蚁虫无数,出没毫不避人。木板床上的铺盖,在这监牢中不过熬得几日,已是霉烂之味逼人。

        李克己辗转无法入睡,索性坐了起来。

        守在铁栅栏外的两名狱卒立刻站起身来,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因了沈光礼的交待,更因了李克己的身份,狱卒待李克己甚是客气。

        李克己摇摇头,说道:“没事,你们自管歇着吧。”

        他盘膝而坐,望着壁上摇曳的松明火光的阴影出神。

        他入狱的消息,此刻想必已经传入母亲的耳中了吧?

        母亲如何能够承受这样的打击?

        她从来没有想到,李克己居然会背着她习练了十年武艺;更没有想到,会因为这个缘故而惹下这样的祸事。

        但是他若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洞庭湖上,又岂有生还之机?

        母亲能否想到这一点、从而原谅他也原谅铁先生?

        李克己心中怔忡不安,以至于他听到狱卒倒地的声音才蓦然惊醒。

        一个黑衣蒙面人放倒了那两名狱卒,已经逼近铁栅栏边,手中握着柄寒光闪烁的短剑。

        李克己一怔,正待出声喝问,那黑衣蒙面人低声说道:“李公子切不要声张,我是来救你的。”

        是个陌生的男子的声音。

        一边说着,那蒙面人已然挥剑斩断了两根铁栅栏。

        这样削铁如泥的宝剑,李克己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觉又是一怔。

        蒙面人钻入监牢中,闪亮的眼睛在李克己身上转了一圈,随即走了过来。

        李克己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蒙面人低声说道:“我先为李公子断去铁链吧。”

        李克己摇摇头:“多谢兄台好意,我不会走。”

        蒙面人忽地一笑:“只怕走不走也由不得李公子吧。”

        一边说着,左手已然扬起,一把青色药粉迎面撒向李克己。

        李克己已在他扬手的同时掀起了床上的被子,罩向那蒙面人,药粉也被反扑了回去。

        那蒙面人“咦”了一声,显然是未料到李克己应变如此之快,竟似能看透他心意一般抢先一步出手挡回药粉。但他立刻横掠出数步,纵身出剑,去势如电,李克己心头不由得一凛,不敢硬接他这一剑,向后疾退,掀起木板床掷了过去,人已在这一掷之间退至墙壁处,反手在墙上一撑,借力滑至铁栅栏处,方才避开被短剑片片碎裂的木板的袭击。


        李克己正待扬声叫喊,那蒙面人却道:“李公子请不要声张,否则我就杀了那两名狱卒。”

        李克己略一迟疑之际,那蒙面人左手又是一扬。

        李克己只有从那蒙面人方才钻进来的破洞处倒翻出去,避开迎面撒来的药粉。

        蒙面人随即追出,飞起一脚踢起地上的一名狱卒,李克己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那狱卒将要撞到墙上的身子,刚刚将那狱卒放到地上,蒙面人的剑已自脑后刺来,李克己疾拧转身形,双足飞踢那蒙面人的小腹,却因铁链牵制而相差那么一点;蒙面人的剑已将及头顶。李克己蓦地挺身,伸手一托那蒙面人的右腕,顺着他飞冲之势往前一送,那人身不由己地身前飞冲出去,短剑直插入石壁之中。

        李克己一个鱼跃,自地上挺身站起之际,右手已抓住了那人的左足足踝,手上加力,扣住了那人的足上筋脉。

        蒙面人身上一阵酸软,已被李克己拖了过去,短剑也落入了李克己手中,倒转刀柄敲闭了那人的七处大穴,随即挑开他的面纱。

        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不算年轻也不算太老,平平常常的一张脸,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李克己注视着这个人,低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要潜入诏狱中来行刺于我?”

        那人苦笑一声,说道:“李公子,我绝对没有行刺的意思,只不过想要救李公子出去。家主有命,如果李公子不愿意出去,就想办法将李公子带走。还请李公子体谅我们的一片苦心。”

        李克己沉吟一会,问道:“你家主人是什么人?”

        那人答道:“这个恕在下不能说。”

        李克己注视着面前这个人。他该怎么做才是?如果将这个人交出去,未免于心不忍,毕竟此人是为救他出狱而来;但如果不交出去,后果却又是他无法承担的。

        那人似乎明白李克己的为难之处,说道:“李公子,在下不幸失手,有辱主公吩咐,但求一死,以免落入锦衣卫手中,连累了主公。不过还请李公子体谅在下主公的一片苦心。”

        李克己听他这话不祥,正待开口劝解,那人的头已是一歪,口角流出黑血来,身子也沉重下去。

        李克己伸手试那人的鼻息,已然无救。

        他虽然也读过不少史书中所载杀身成仁的死士的行迹,譬如专诸,但今日亲眼见到这样的死士,心中仍是大为震惊;能够豢养这样的死士,主人又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由得低头去看手中的短剑。

        剑柄上以梅花篆字刻着“断玉”二字。

        他听铁笛秋说过,断玉与削金,两柄短剑原为一对;如今看来,削金剑在何人手中,何人便当是这自杀的蒙面人的主公了。

        因了这人的断然自杀,不肯连累主人,同时也不肯陷李克己于两难处境之中,令得李克己心中多了一层无形的重压,仿佛在不知不觉中欠下了某人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债务一般。

        匆匆赶来的孟剑卿进来之后,见李克己安然无恙地站在那儿,松了一口气,拱一拱手道:“让大人受惊了。”

        李克己一言不发地将手中短剑递了过去。

        孟剑卿接过来道:“卑职即刻禀报沈大人,为大人换一间安全一些的房子,以免再有亡命之徒铤而走险。”

        李克己注意到他接过短剑时目光下意识地掠过剑柄上的字,脸上不易觉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镇定自如的神情。

        孟剑卿知道这柄剑的来历?

        这名年轻的校尉,恐怕比他表面上给人的印象还要深沉复杂得多吧。

        李克己随即对自己苦笑了一下。这是什么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去探察他人的隐秘。

        沈光礼听了孟剑卿的禀报,沉吟不语。

        过了片刻他才说道:“这样锋利的宝剑,兵器谱上必有记载,你可记得这剑的来历与流传?”

        孟剑卿答道:“此剑出于宋末铸剑名家黄大家之手,一雄一雌,雄名‘削金’,雌名‘断玉’,铸成之后,贡入内廷;宋亡之后,双剑随宋室图书宝藏一起被送往大都。忽必烈后来将双剑赏赐给降将张弘范,张弘范死后,双剑本已随葬,但是宋世遗民恼恨他逼死幼帝,他生前奈何不了他,死后还是捣毁了他的坟墓,双剑由此不知去向。”

        沈光礼略有不满:“剑卿,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孟剑卿低头答道:“是,我会继续查下去的。”

        沈光礼望着他退下,良久,微微一笑,转而又轻轻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