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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独当一面



        孟剑卿再次看了看窗外的日色,略一度量时间,转向五色法师说道:“在下会向沈大人禀报,刘先生已在万佛寺剃度,法号七宝;万佛寺历年香资所余甚多,法师愿意献给国家以备塞北战事开支——当然,沈大人会请旨对法师与万佛寺加以褒奖。不知法师意下如何?”

        他居然想如此了结这样一桩大案?

        五色法师大出意外,云燕娇则暗自吁了一口气。

        刘慕晏困惑地看着孟剑卿,脸上阴晴不定。

        锦衣卫难道只拿到万佛寺这一处金库就会心满意足了?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孟剑卿淡淡说道:“皇爷能够容得下一个出家为僧不问世事的张定边,难道就容不下一个同样出家为僧不问世事的七宝童子?”

        五色法师的神情渐渐缓和下来,低声叫道:“七弟。”

        刘慕晏满心的不甘,但是面对着五色法师恳求的眼神与瘦削疲惫的脸,心中又犹豫起来。

        他知道自己这些年来所做的每一次努力,都注定要了失败。唯一能够劝慰自己的是,每一次失败的尝试,都会带给高高在上的那个人新的烦恼。

        他是要继续这注定失败的努力,还是就此放下这一切、陪着五色法师慢慢老死在这寂静的深山?

        不再看、不再听也不再想这世间的不公正,是不是就可以慢慢忘掉心中的不平与不满?

        云燕娇此时轻轻说道:“刘先生是否早已经猜到我与家兄来泉州的原因?”

        所以才会对与他们的来意关系重大的龙陈二家下手。

        刘慕晏蓦地转过头直视着她。五色法师则神色大变,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了淡淡红晕,仿佛不敢置信一般望着她,低声问道:“是什么原因?”

        云燕娇莞尔一笑:“法师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这不也是法师早年的愿望吗?”

        五色法师长长吐了一口气,喃喃说道:“若果真如此——若果真如此——我知道你们来泉州,可是我不敢相信,不敢往这件事上猜想,否则——”

        他出神地凝望着南方天空,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仿佛前尘往事刹那间都涌上心头,令他百感交集,心绪茫茫。刘慕晏的脸色却很是难看。他猜到了云家兄妹的来意,却没有告诉五色,这才能够借得那条铜头蛇。五色会否责怪他?会否对他失望甚至于生出怨恨?

        良久,五色法师平静下来,脸上的神气甚至显出几分解脱的愉悦:“七宝,你就留下来吧。我们兄弟,这么多年不见,难得有这个聚首的机会。你若不肯闲着,万佛寺的寺产众多,总可以让你略试身手。”

        刘慕晏脑中“嗡”地一响,踉跄了一下。

        五色向来是个老好人,无可无不可,几乎事事都由着他摆布——但是五色一旦拿定了主意,就没有人能够改变。

        他护着他,但同时又要将他圈在这深山之中,终老在此乡——万佛寺的寺产再多,怎比得上那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整个世界?

        他若执意不肯留下,五色会怎么做?

        刘慕晏怔怔地看着五色法师期待的脸与坚定的眼神,心中虽有万般不甘,只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孟剑卿与云燕娇对视一眼,孟剑卿随即道:“法师请——”

        五色法师站起身来,袍袖一展,反握住刘慕晏的右腕,将他带出了禅房。

        临出院门之际,孟剑卿迟疑了一下,向刘慕晏道:“刘先生,你是懂得龙颜对泉州的重要的吧?”

        刘慕晏脱口答道:“自然。龙家那小丫头,虽说只会花钱,不过花得可真有讲究——钱流如水,流水不腐,这个道理,她可比谁都看得透。没有这么个花钱如流水的丫头,恐怕泉州三分之一的店铺都得关门——”

        他忽地一惊,瞪目而视:“还有谁也这么看?所以才让你们找到我头上来?”

        孟剑卿微微一笑:“刘先生,江山代有才人出。”

        刘慕晏一呆。

        原来长江后浪推前浪,是这样迅速而且残酷。

        他的一腔不甘湮灭的雄心,这一瞬间竟是灰败不堪。

        孟剑卿冷眼看着他的脸色刹那间灰败下去。对于心比天高的刘慕晏,这才是最后、最致命的一击吧?

        跪在如来座前,五色法师亲自为刘慕晏落发,法号如孟剑卿所言,便是“七宝”。

        万佛寺中所藏的金砖银锭,总计上十万,都以五色法师的名义献出,由泉州驻军兼程运往泉州府,再转运往应天。

        文儒海的伤势尚未痊愈,是以孟剑卿又逗留了几天。云家兄妹尚有不少事情需要处理,故此也留了下来。

        孟剑卿在一旁看文儒海与龙颜,当真是志趣相投得很,以至于云燕然私下里向孟剑卿笑道,不会是礼部有意派这么一个未有婚约的青年才俊来祭祀妈祖吧,醉翁之意,只怕决不在酒。云燕娇则抿着嘴只是笑,问她笑什么,她低声说道:“我只在想,若这桩婚事成真,皇爷会怎么看怎么想。”

        孟剑卿一怔。龙家如此豪富,只怕谁娶了龙颜都会招来猜忌——洪武帝对龙颜虽则只视为柔弱孤女,对她的夫婿可不会这么看这么想。

        云燕娇却笑盈盈地道:“我只怕皇爷会想,龙家养一条米虫倒也罢了,两条米虫,坐吃山空,可怎么得了!”

        云燕然与孟剑卿错愕地互相看看,随即失声笑了起来。

        洪武帝多半会这么想。只不知这是否正是他的意愿?



        陈六如则私下里向他们三人说:“文儒海这个人,将来恐怕会比龙颜还会花钱。”

        孟剑卿看他一眼:“这有什么问题吗?”

        陈六如脸上微微一红,定一定神才道:“我不是说文儒海不好。我只是想,他会不会打破某种平衡。凡事皆有度,过犹不及。”

        孟剑卿不觉微怔。

        陈六如望着观荷台的方向——此时龙颜正与文儒海在赏鉴那幅大理石拼就的《富春山居图》。远远望去,两人的背影都似透着同样的悠扬与欣然。

        陈六如的眼神有些阴郁,但紧抿的嘴角线条无疑昭示着他的坚定。

        这不是一个会坐以待毙、会甘心放弃的人。

        孟剑卿想了一想,说道:“龙颜那么聪明,陈兄你说,她是否也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呢?”

        陈六如的微笑略略有几分苦涩:“知易行难。更何况,龙家的人,都有那么一种‘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洒脱。”

        孟剑卿不语。如果龙颜真的做此选择,陈六如会怎么反应?他的反应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与影响?

        离开泉州时,孟剑卿命令负责监视万佛寺的那组锦衣卫,同时也要监视陈六如。

        与他同时离开泉州返回应天的,还有云家兄妹,以及陈鲨。

        那个黝黑精瘦的少年,在千里船上倏忽出没,如鱼得水,就如山林中的猿猴一般,矫健的身影透着明白可见的惊喜。

        云家兄妹为此特地过船来向孟剑卿打招呼。

        孟剑卿摆一摆手道:“云兄不必客气,如何处理陈祖义旧部亲族,这件事不归我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云燕然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孟兄太过谦虚了。”

        处理七宝童子这么重大的事,孟剑卿都能够自作主张,何况一个小小陈鲨?

        孟剑卿笑而不语。

        他忽然想起来,云家兄妹似乎已经完全忘了陈老忠这个人。是他们认为这个人无关紧要、不值一提,还是很聪明地猜到了陈老忠的下场?

        陈老忠的地位还不够高,高到必须慎重对待、以免影响全局;他的地位也不够低,低到无足轻重、可以轻轻放过。

        像这种人,一旦落在锦衣卫手中,只有一个结局。

        所以不论是五色法师还是七宝童子,竟然都忍了下来,再不过问陈老忠的下落。

        狡兔虽未死,走狗却必须舍弃了。

        下令处死陈老忠的时候,他并无丝毫犹豫——留下这个五色童子谋刺龙颜的人证才是一件麻烦事。

        但是心中不是不生出隐隐的感触的。

        云燕娇注视着他,轻声说道:“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不大明白。七宝童子这件事,关系重大,孟校尉的处理,是否早蒙训示?”

        居然如此轻轻放过。是否还有更厉害的后着?

        云燕娇这么浅笑盈盈、轻言细语地问出这句话,倒让孟剑卿不便含糊其辞地推托了——他想云家兄妹必定仍在担心五色法师的安危。

        他沉吟一会才道:“沈大人曾对我说,办案之时,不要只想着这一件案子,要未雨绸缪,要顾全大局,要随机应变,要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问题。否则就永远也不能独当一面。”

        云燕然默然不语。

        若是孟剑卿一定要抓捕七宝童子,只怕他就得烧了万佛寺,杀了五色法师,将整个龙王谷夷为平地——当然他很可能要先过了云燕娇这一关才行,无论如何,云燕娇只怕都不能袖手旁观;而五色法师若是被激怒,后果必定是十分严重可怕的,到那时究竟谁杀了谁只怕还不能断言;再想想龙王谷是什么地方……

        孟剑卿并不是怕事之人,也许他只是觉得,若有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又何必要制造这些必定会拖累整个泉州城的麻烦?而如果放过七宝童子,五色法师承了这个人情,自然会尽力保证不让他再卷入那些大逆不道之事,尽力维持住这一方平安;锦衣卫连七宝童子都放过了——只要他能老老实实真正呆在万佛寺做他的和尚,其他人想必都知道该何去何从了吧?

        云燕然沉思许久,说道:“锦衣卫是否也要向太子负责?”

        孟剑卿一怔,随即答道:“太子负监国之责,沈大人自然也要向太子负责。”

        他明白云燕然的意思。这件事的处理,禀承的不是洪武帝向来的办事观念,倒像太子才会做出的决策。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洪武帝是有意还是无意,将这后一条路都留给了太子?

        云燕娇轻轻叹了一声:“能够这样风平浪静地处理了,自然最好不过。”

        新一轮北伐,还有海上仙山极力推动的南进,都正在筹备当中。

        孟剑卿的做法,的确算是顾全大局的吧?

        云燕然告辞回自己船上之时,忽而说道:“孟兄此事办完,想必又要高升了吧?”

        孟剑卿微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并不讳言自己想升职——不想升职才是不合情理的怪异之事。

        云燕然哈哈一笑:“那么待孟兄高升之际,一定记得要请云某喝一杯!”

        目送云家兄妹回船,孟剑卿面上仍带着微笑,交握着背在身后的双手却慢慢握紧了。

        这一次卫欢居功至伟,他几乎可以肯定,卫欢必定可以升职。

        跟随他办案的人,升职都很快,譬如秦有名。

        但是他自从接过沈光礼的那面金牌之后,便一直停在了校尉这个职位上。

        沈光礼给他权势——甚至于各位千户都要因此而对他客客气气——但是却一直不给他升职。

        为什么?怕他太快接近那个位置?

        离港已远,海风阵阵吹来,孟剑卿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就算暂时不升职又怎么样?

        不要紧,他还年轻,还可以等。

        等到那个时机的到来。

        后记:

        1)明王朝对妈祖的第一次官方祭祀,是在永乐年间,这里将时间提前了。不过礼部当时派出的,倒的确是一名国子监生。

        2)沉瓷起瓷的风俗,并非杜撰,但出处不详。

        3)郑和下西洋的原因,历来说法纷纭,所以,不妨再多一种假设。

        4)蛇胆与蛇血是否可以直接解去蛇毒,纯属臆测,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5)关于泉州知府是否有权调发泉州驻军一节,亦属臆测,臆测的根据是,紧急状态下,州县来不及请示兵部,应有某种临时调兵、境内平叛剿匪之权。

        6)“胆壮心齐,器良技熟”的剿匪八字要诀,出自林则徐,此处暂且借来用用。

        7)明代佛道两教究竟归哪个部门负责,印象已不清,姑且写一个理藩院——不过这好像是清代的制度?

        8)泉州附近应该并无龙王谷这个地方,不过闽中多山多蛇,这类地方,应该不在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