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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现在没有任何恩恩怨怨、爱恨情仇,只有一个悲伤的男人,和一个心痛的女人。

她走到低泣的男人身前,将他的脑袋拥进怀中。

他的肩臂先是一僵,整个人立刻放松下来。

大掌环抱住她的腰,隐忍的声音终于失去自制,沙哑的奔泄出来。

她并未试图说空泛的安慰,只是静静地,一下一下摸着他的黑发,如同一位慈母,抚慰受了伤的孩子。

这阵子他必须故作坚强,对内要负责安慰险些病发的父亲、惶惶不安的母亲、害怕的弟弟,以及许多亲戚朋友,对外则要力保公司平定,一切都在轨道上运行。

忽然间,他成了人人仰赖的家族之首,却没有人注意到,他其实也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也有想放声大哭的权利。

此刻,他痛快地哭着,近乎声嘶力竭,全身激烈发抖。

他的痛传进了她的心里,她想起那位面恶心善的老人家,临终前犹对她的殷殷关注。

珠泪再也无法留住,她埋进他的发间,陪他一起哭了出来。

月娘从浓云中找到出路,俯望着两人。银色的光臂探进窗格,抚上相拥而泣的形影,无声劝着:莫再悲伤,莫再悲伤……

一阵手机铃声穿透黑夜。

他仍然埋在她怀里,从外套口袋摸出机子。

“峰,是我。我……”

他停都不停,直接关机,反手扔到房间的另一头。

她顺着那个抛物线望过去,无语。

两人不知相拥多久,他的下巴突然被人重重一踢。

他愕然地退后,踢打来自于她圆胀的小腹。

“宝宝也在安慰你呢!”她轻柔微笑。

他怔怔地盯住这颗大圆球。

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如现在这样清楚地让他知觉到——这里面,有一个生命。

他迟疑了一下,举手轻贴上她的肚腹。宝宝隔着肚皮踢了踢他的大掌。

一端是生,一端是死。就在一天之内,他同时体会到了生与死的滋味。

心中的感觉复杂万分。

曾经,他是如此的怨恨她和手下的小生命,认定是他们打坏了他的人生计画,剥夺了他婚姻的自主权。

有多少个夜晚,他向上天祈祷,那一夜如果没有遇上她该有多好。

然而,当他站在生命中最痛苦艰难的关卡时,陪伴在他身旁的人,竟然是她……

第四章

三载悠悠过

六朝旧事如流水,水色的光阴在宛转低回中流去。

早上那场大雨已经停了,一月末的寒风盘桓在每个街角,将整个台北城飙卷在冬日的湿冷中。骑楼下,一只猫儿瞧了瞧成排机车,轻悄跃上其中一辆,蜷缩成一团,梦周公去了。

清脆的风铃声响,“秋声园花艺班”的玻璃门被拉开,一名正要进门的学员,与正要出来的老师正好迎面相望。

“李小姐,你要走了?”

“对,我今天有点事,提早下班。”门内的年轻女子倩笑。

“我带了上一堂课做的拼画要给你看呢!”学员有些失望。

“对不起,我现在赶时间,明天再看好不好?”女子歉然道。

“好,明天见。”学员进了教室。

萧瑟的冬风甚是折磨人,女子捧着一束百合,巡视有没有鲜黄色的计程车经过。眼光一回,对街有个男人朝她挥挥手,她唇角的笑加深了。

“嗨!我是来接你的,准备走了吗?”伍长峰大步跨过马路而来。

经过三年的洗礼,他眉眼间的跳脱已经淡去,神态依然豪爽健朗,却多了几分沉笃的气质。

“你也要跟我一起去吗?你不是还要上班?”

“我请个半天假,公司又不会倒。走吧!”他把她怀中的花束接过来。

她轻轻一笑,素颜与淡雅的服色,犹如一幅柔美的画。

BMW驶出灰沉沉的市区,转上郊区山路。两旁的建筑物渐渐稀少,阴间人栖身的方城渐渐多了起来,再两三转,伍家墓园已然在望。

她先抱着花束下来,让他去停车。

园区里有几座大型石碑,刻上伍家先人的名字和简略事迹。

她把带来的百合花分成大小两束,较大那一束插放在伍老爷子的墓碑前,较小的那一束……

她轻步纤移,来到一方小小的石碑前。

伍莲灯。

三年前的今天,是墓中人的生日,而她的祭辰又比生日早了些时候。

是的,她逝于尚未来得及出世的时候。

事情发生得那样突然,李恕仪只知道自己在怀孕第八个月时,小孩忽然失去了心跳。

“胎死腹中的原因很多,母体和胚胎方面的因素都有,但是更多的情况是同你这样——原因不明。”她犹记当时医生略带同情的解说。

“原因不明”,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催毁了一切。她已经做好心理建议,期待当一名二十一岁的小妈妈了呀。

有一段时间,她陷入极度的狂乱和痛楚,无法相信仍在腹内朝夕共处的那个小胚胎,已经失去了生命。


然后,他强悍地介入,不许她沉沦入悲伤里。

在他强烈要求下,医生提早做了剖腹产,取出她腹中那个僵硬的小身体。

那是一个好小、好瘦弱的女孩儿,还来不及人间,看她的父母一眼……

女孩被母亲取名为“莲灯”,祈愿她小小的灵魂随着一盏莲灯,往生极乐。父亲则将她葬入伍家祠堂,睡在曾爷爷旁边。有老人家的照护,这小小芳魂,想来不至于迷失……

几乎经过永恒的时间,她的胸口才回复暖意,眼中看出去的世界渐渐退去冰封。

短短十个月内,她伴他走过祖父之丧,他伴她走过失女之痛。两个人相互扶持,行出死亡的。

“你不用急着搬出去。”三年前,当他发现她开始整理行囊时,急促地说。

“我已经找好房子了,就在我们学校附近。既然这个学期要复学了,住在那里比较方便。”她的声音仍然轻虚,意志却极为坚定。

没说出口的话是——他们的离婚协议已经生效,于情于理,她都没有住下来的藉口。

他烦躁地爬梳了下头发。“学校的事情不急,你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我的毕业时间如果延太久,家里那边不好交代。”她淡淡地说。

一句话便堵住了他。

她的家人从来不知道她在台湾发生了什么事,一直以为她仍顺遂地念著书。将来她顶多只能以学分被当为由,多拖个一年,所以尽早复学尽早好。

再者,她的生命,需要一个新的目标。

两年的学业很快就过去了。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当初为了打发时间而学的压花,竟然改变了她的人生计画。

她对这门技术,是真的学出兴趣来了,除了大学时期继续参加相关的社团,私下也拜了名师继续学。大四那年,她的技艺已足以与名家合办压花展,大学一毕业就被“秋声园”聘请为花艺班老师。

长辈们听说她毕了业不回国,要留在台湾工作,刚开始都非常反对。可是一听说工作性质和艺术有关,又是一名老师,多少也算家学渊源,也就默许了。

伍长峰大步踏进来。“花瓶里需不需要加点水?”

“好。”

他从一旁的洗手枱舀了几杓清水,将大小两束百合充分滋润。

一切处理完毕,两个人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肩并着肩,望着那方小巧的墓碑。

他们两个人居然真的变成朋友,这八成是过去三年里最让人意外的变化。想起结婚之初,两人是打定主意将来要老死不相往来的……

一开始他担心她一个人独居,如果突然想不开会做出什么傻事,便有事没事开车到她公寓里晃晃。晃久了之后,俨然变成一种习惯,每个礼拜都会到她家里吃吃晚饭,聊聊天;如果那阵子他遇到什么鸟事,往她家跑的举动就会勤,叽哩咕噜同她倒心情垃圾。

滴铃铃——手机铃声打破沉默。

“失陪一下。”他掏出手机,走到墓区外侧。“喂……嗯,我知道……现在?我在忙!我有事……没错,我赶不回去……有事就是有事,我骗你干什么?好了、好了,等我回去再说……你……奇怪……我……”

彼端的人似乎动了气,频频打断他的话。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反正等我回去再说,就这样了。”他的语气超级不耐,用力按下切话键。

“你如果有事就先走吧!我可以自己走出去叫车,墓区管理中心就有叫车的服务了:”看他满睑阴晦的走过来,她主动说。

“不用了。”他一脸受不了地问她:“为何女人总是认为男人应该二十四小时有空,随传随到?”

“那是因为她喜爱你,希望随时可以看见你。”看这情势,来电的八成是他历时最长的现任女友,赵媺帷。

“如果我真的做个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的男人,她很快就不会那么爱我了。”

“你又想跟她分手了?这回是第几次?第五,还是第六?”他和赵家小姐,过去三年来分分合合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

“我考虑把这一次的决定落实。”他拿过墙角的竹枝扫把,扫掉地上的枝叶。

“真的?”她吓了一跳,收拾环境的动作缓了下来。

“我累了。五年前我还有心思陪她玩,三年前还懂得花前月下找乐子,可是现在我已经二十八岁了,如果她期待我的生命以她为第一优先,我们永远不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