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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但是你不用担心,我一直都有派人出去探听你同行伙伴的消息。”虽然他们常拿了钱却敷衍了事。“我阿玛也已经传书给你在京中的家人,告知他们你平安无事。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派人接你回京,你就不必再委屈地待在这个惹你厌烦的荒凉之地--”

“我就是不要京中的人得知此处的消息!”他重喝,严厉的面容不复优闲。““你们根本不晓得事情的严重性,却又自作聪明地胡搞乱搞。我受伤的事已经够窝囊,没有闲情再去处理你们为我捅出的搂子!”

“那可真是抱歉了。”这人实在讨厌,一点也礼遇不得,她又何必继续糟蹋自己的好意?“不过搂子已经捅出来了,你就早早认命吧。”

“注意你说话的口气!”

“喔,我又冒犯你贝勒爷的威严啦?”她哼然旋身而去。“没办法,穷乡僻壤,我们这些小民不刁也不行。就请你多包涵了。”

她轻柔的语气与愤然带上房门的爆响截然不合,更加触怒他的挫败感。

他怎会摔落溪谷,怎会与同伴失散,怎会昏迷十多天,怎会悲惨到动弹不得的地步,怎会沦落到如此任人摆布、被个边关野丫头捉弄的地步?

只不过一不小心连人带马摔落谷底,睁眼时,整个人生竟风云变色。

他不仅无法完成身负的任务,连自己要吃什么都无法作主。

一想到这里,他恼火地扯掉福乐才刚缠好的布条,恨然撕毁背后所有伤药,摔到老远去。就在他打算抬起伤腿下床时,左脚上的剧痛立刻窜上他脑门,折磨得他咬牙切齿。

混帐!废物!

无可言喻的懊恼几乎胀爆他整个人,他抓了床边的花凳,便霍地砸毁老远的粗陋摆设,发出巨响。但,无人立即前来探询。

这里的一切,全和京城不同。就连他,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失控。

“郡主,你醒醒。”

半夜三更,福乐被婢女轻声摇著,迷迷糊糊地揉眼起身,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天亮了吗?怎么还一屋子黑黑的?

“郡主,月贝勒出事了。”

一听这话,福乐就懊恼地哀叫,真想一头栽回被里窝著,管他去死的。

“他这回又干嘛了?”他为什么老爱在别人休息的时候刻意找麻烦?这几个晚上,不光是她快为他三番两次传人说书给他听的闲情烦死,连她家厨子也快被他随时钦点的古怪菜色给累死。

她的耐性已经到达极限。

“好,我去伺候他。”

她豁出去了,披件夹袍便忿忿杀往老远的厢房。这回非得把话跟他挑明,不能为了宠他这位京城大少,累垮她一家子人。

“郡主!”

“你可来了,奴才们等好久。”

月尔善院落外低声低调的慌张家仆们使她大起警戒。“出了什么事T”

“奴才……奴才们晚上来替他送饭时,发现他没动午餐,下午送去的点心他也没吃,滴水未进。直到刚才照例送消夜来时,才……才发觉他的不对劲……”

福乐懒得多听语焉不详的支支吾吾,果决地直接速速进屋。一见床上人影,她当场变了脸色。

“怎么会烧成这样?”她一面探著他的额头,一面掀被检查。“他的衣裳呢?背后的药又是谁扯下来的?”

“不是奴才……”仆人们急忙摇头。

她瞥见圆桌上搁著的好几碗凉掉的汤药,不禁冷声轻斥,我交代过你们,汤药一定要餐餐亲眼见他服完才可退下,你们话听到哪去了?”

“可是……奴才们已经尽力了,是月贝勒他不合作。”

“奴才有资格批评主子吗?”

“没。”

“明知道没有,就该反省你们没尽到的责任,不是在这种节骨眼跟我抱怨他的不是!下去重煎汤药来,顺便把我的药箱整个搬过来!”

这下子没人敢罗嗦一个字,紧张地各做各事,乖乖听命。要是王府贵客有了什么闪失,就算福乐郡主会像往常一样替他们顶著,仍少不了一顿重罚。

福乐又是指挥下人大生炭火,又是加开一堆食补药片。她和仆人合力把月尔善翻过身来俯卧著,果然,恶化的带脓背伤立刻呈现在眼前,散发隐隐恶臭。

“拿木炭来,快点!””她慌得无暇再顾忌声量,连披在背后的夹袍都丢到一旁去。“我得尽快为他刮掉烂肉,你们去找两个壮一点的侍卫来替我压住他!”

折腾了一晚上,又是清除伤口,又是退烧,又是敷药换药,还得喂昏迷的月尔善吞下汤药。等曙光展现时,一屋子人全累垮了,仅剩福乐严阵以待,紧守在他床畔,不放过他的任何变化。

没办法,她一刻也放松不得,人的生命虽说坚强,脆弱时也极度地不堪一击。早上还和她唇枪舌剑的人,晚上就陷入垂死边缘。她早在几次照料他人的过程中明白,有时情况的恶化并非她的错,大夫也一再肯定她的负责与认真,但……她埋首至自己蜷紧的双手中。

她应该可以做得更好,她应该事前再做些补救……

恍恍惚惚中,她突然惊醒。怎么睡著了?!月尔善的情况呢?

她猛地自床边大椅弹身而起,就对上伏在被中的一双明眸,在灿灿阳光斜映中晶亮地盯著她。

“你什么时候醒的?感觉怎么样?”冰凉的小手轻柔按上他的额头,便传来一阵娇弱的放心长叹。“太好了,你没再继续烧下去。”

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掀被仔细检视他的背伤半晌,才又伤药、布块、衣衫、厚褥,一层层地为他妥善覆好。随即,便无力地瘫回搬来做她临时憩站的床边大椅内,空茫地凝望地砖。

她像丢了魂似地发呆,他则无有动静地一径瞅著她看。晌午的阳光宜人爽朗,西北边境的清新徐风悠悠来往,带著婉转的春啼。

“对不起,我昨天早上不该跟你拌嘴。”

他不对福乐虚软的诚恳致歉做任何反应,专注审析著她仍垂望地面的容颜。乌亮的大眼布满血丝,带著暗沉的眼眶,长发凌乱地披散著,形容极为疲惫。

“你的背伤,昨晚一度恶化,我再重新替你清理过了。可是它目前受不得一点摩擦,你这些天可能都得趴著…”

她失魂落魄地喃喃详述著,冗长的说明和叮咛告一段落后,她又恢复沉默,发怔良久。

“我想,对你来说,最好的伤药,应该就是'回京安养'。我无权因为顾忌你的伤势,就不准你远行。你想离开就离开吧,不用勉强顺从我们的要求。不然,心病不处理好,什么伤我都救不了。”

她投降,也不敢再说一句她自以为对伤患来说比较妥当的建议。

她早该尊重他的意见,免得双方都折腾。

“我会叫阿玛派最好的车队一路护送你回京,我也已经传话到驻防区召回我们的大夫。有他沿途看顾,你的伤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他不信任她的话,总会信任大夫的吧。他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不爽看到她,依他的意思去做就好了,她又何尝愿意惹人厌?

“如果你没有其它意见,那就这么办了。”

福乐落寞起身,趿上昨夜匆匆套上的绣花拖鞋离开,始终没有和他对上眼。

“我饿了。”

她仍背著内房,毫无活力的身影比平日更渺小。

“你想吃什么?我不保证都弄得出来,但我会叫厨子尽力张罗。”

“你喂什么我就吃什么。”

这话来得太奇怪,让她忍不住皱眉回望。

他干嘛笑得那么温柔?这种专门用来应付各房崇拜他的女眷之招牌笑容,他从不拿来浪费在她身上。

“快点,我好饿。”

“你这算跟我谈和了吗?”她谨慎地保持距离,一如荒凉边关与繁华京城的差距。

“谈和的条件是,你要亲自照顾我。”

“我没把握能照顾好你。”毕竟他曾那么地不合作。

“我不信任半途换来的大夫。”

“人家是有声望的高明大夫,我只是个很有看顾经验的外行人而已。”

“我相信你的能力。”

这淡淡一句,让颓丧的小人儿顿时精神大振,自信心似乎一下子全数涌回。他终于对她敞开心,愿意接纳她的话了?

“拜托你,快点拿些什么吃的来好吗?”他慵赖地趴在被窝里哎哎叫。“我若饿死在西域,传回京里也未免太难听了吧?”

堂堂男子汉,这么爱面子。“等著吧,东西一会就来。”

他必须背朝上地伏卧休养,进食的事当然就只能由福乐代劳。他意外发现,她连喂他吃东西都匙匙慎重、处处小心,好像他一不小心就会噎死。

“你能不能别这么紧张?”偶尔也看看他两眼好吗?

“照顾人的事,大意不得。”

呵,连口气都正经八百的。“你这么喜欢当小大夫?”

“我只是看重人命。”

“因为你以前医死过别人,所以想努力救人以赎罪?”

若不是他含著肉块乖乖咀嚼的模样既无辜又可爱,像个天真的小孩,她真会误以为他又在挑衅。

“我是这几年看多了大清与准噶尔部的惨烈战况,才了解到人命有多重要。”

“是吗?”这肉的肉质不错,可惜厨子手艺大烂,没炖煮出它应有的鲜嫩。

“不管是大清还是准部,只要一开战,双方都是输家。”那种满山遍野尸首的景象,仅仅一瞥,就教她终生难忘。“要生养一个人成长茁壮是多辛苦的事,要他死却又那么容易。我没办法坐视人命被看得那么贱,所以,能救一个算一个,尽力而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