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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他借着灯光,看见忆玮精致的颈骨上缀上一圈银色,淡淡泛着光晕。他伸出手揽住她,低低的说:“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链子。”

他第一次对忆玮说起自己的父母,声音平淡,表情有些僵硬:“我高二那一年,我妈妈车祸去世。是因为我在外地上住宿学校,妈妈每周都来看我。后来出了车祸,这条链子一直戴在我身上,再也没有离身。”

而自从那次车祸开始,父子的关系慢慢冷淡下来。一方面,当初决定送他去外地念书的,正是陆少俭的父亲本人,而另一方面,痛失爱妻的父亲潜意识中又将一部分责任放在了儿子身上。矛盾和自责,让父子之间关系愈加的疏离。彼时还是少年的陆少俭,以少年的稚嫩和青涩,不知所措的承担起了沉重的情感,时至今日,让他在面对父亲的时候,依然沉郁。

“我妈妈去世的那段时间,我爸的事业正如日中天,家里条件很好。可她从来什么首饰都不用,只戴着这一条链子,因为那是我爸很早的时候送给她的。”他微微侧过脸,伸出手去,轻轻描摹在她的颈边,痒痒的,软软的。

忆玮顺势抓住他的手,第一次听他说这些,只觉得心疼,又问他:“那你……现在和你爸爸呢?”

“还好。”他孩子气的皱了皱眉,“反正,也不亲近。”

“小玮,真的没什么可怕的。有人死了,其实他们还在我们身边。就像我妈给我留下的项链,你也可以再读王老的文章。”他把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上,“倒是活着的人,真该想想,怎么样更好的活下去。”

他关了灯。忆玮忽然觉得黑色也这样温暖,而一直揽在自己腰间的那双手,像是小小的火炉。他小心的抱了抱她,忆玮的耳侧就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强健有力。年轻的生命就是这样,无畏无惧。

第二天也没听他再提起吃饭的事,他若无其事的送她上班,又在她下车前喊住她:“我去替你理些东西,今天开始住我家吧?”

她垂下目光,想了想,“某种程度上讲,婚前同居的行为,本身是现代人关于契约意识降低的反应。”

陆少俭愣了愣,抓住她的手,一边轻轻摩挲:“你相信我,和你比起来,我的安全感只会少不会多。”他静默了几秒,目光迥然而明亮:“如果你愿意,即便现在去领证,我也没有问题。那么,你愿意么?”

忆玮愣住,直觉的摇了摇头,不敢去看他的脸色。

他还是失望的,目光一黯,唇边的弧度微微一延伸,有些讥诮的一笑。

忆玮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了,明知道这个话题并不适合再说下去,却忍不住:“我不觉得……那一晚之后,我们的关系可以变得更加稳固一些。”她轻轻的咬了咬嘴唇,目光忽闪,反手握住他的手,“其实我更喜欢的是,这次我们重新在一起,你变了很多,让我觉得舒服。”

他的目光越来越炽热,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亲昵的捏了捏她的脸颊:“好了,不愿意就算了。上班去吧。”一直到她走进了门,再也看不见,陆少俭唇边的笑却还没有消散。是啊,若是原本那条路已经被证明了行不通,他早就该尝试另一种走法,而不是和她一样笨,执拗的站在原地,碰得头破血流。

王老先生的遗体告别会,编辑部的同事挤了两辆车,人人着装肃穆,准时的赶到会场。忆玮走在最后,忽然见到作为亲人代表的方采薇正在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握手,她的心跳忽然快了几拍,又慢慢涌起了极不舒服的感觉。

她跟在同事身后,对遗体三鞠躬,又找了位置坐下。她一眼望去,费邺章身边还坐了一个和王老差不多年纪的老人,黑色的西服,银发闪闪,矍铄幽深的目光望向了正中的遗像,饱含沧桑。整个会场几乎被素白的潮水所淹没,洁白绽放的花朵,大概是一个人生命的尽头最可得到宁静寄托的事物了。

最后念追悼词的居然是王棋。一篇类似骈文的长文,夹杂了几个呜呼,忆玮低头听着,觉得有些苍凉。其实王老的古文功底是相当深厚的。他们这一辈人,几乎个个从私塾中背熟了四书五经,又去海外留洋,对于新旧文化、东西文化,有着奇妙而深刻的认识。如果他知道了,最后给自己念悼文的,竟是这样一个人,真是不知会做什么感想。

王棋下台的时候,恰好走过忆玮身侧,脚步微微一停,很是惊讶。随即扬了扬头,坐在了不远处一群年轻人中间,大概都是他的学生。

默哀的时候,忽然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了低低的抽泣声。这让忆玮觉得惊讶,那些泪流满面的年轻人们,其实并没有亲身接触过这一位大师,只是依然有精神的力量,通过纸卷和文字在涓涓传递着,从未被截留。于是随之而来的,是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泪水,已经不知是感慨、悲痛,抑或是不舍了。

第二十三章

黎忆玮最近力所能及的,也就是把能将老先生的文集顺利的出版成文。她鼓起勇气,几次打电话到了王棋那儿要文稿,可都是他的助手接的电话,说王教授在外地开会。本以为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可忆玮左思右想,对方没有理由知道自己是谁,于是又耐下心来等了几天。

下个月是母校的百年校庆,陆少俭居然郑重其事的收到了校方请柬,这让忆玮目瞪口呆,又半开玩笑的问他:“你准备赞助多少?”

他回答得老老实实:“不知道。这不归我管。”

忆玮连连点头:“唔,唔,年少有为啊!”其实浓浓的讽刺意味,听得陆少俭眉头一踅,似笑非笑的去拍拍她肩膀:“怎么?心理不平衡?”

她掸开他的手,不吭声了。陆少俭看出她紧张,随意的低了低头,又握住她的手:“没事。我爸对我是严厉了些,对别人倒都挺好的。”

忆玮扬起了笑脸给他看,唇角的弧度似浅浅的一抹眉月:“你才紧张。”

他微微转过脸,望向窗外,语气调侃:“我以前是挺怕他的。现在好多了。”

她没有多问,却也从他无言的淡淡寞落中察觉出了异样。大概对于父亲,他真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陆少俭刻意转开了脸,却察觉出她的手握得越发的紧,温暖一点点的在指尖弥漫开去。

陆少俭的父亲一个人住着,房子很大,因此愈发的显得冷清。见到儿子带了女朋友来,眉眼间也没有十分快活的样子,一如往常的有些淡然。


他简单替父亲和忆玮之间做了介绍,忆玮看了陆明波一眼,放缓了语气,诚挚的道歉:“陆叔叔,上一次临时出了些事,我没有来赴约,真是很对不起。”

陆明波笑了笑:“没关系。陆少俭已经向我解释过了。”

父子之间,这样称呼,让忆玮觉得有些意外,于是抬起眸子看了陆少俭一眼,他脸色如常,似乎是习惯了:“爸,黄伯伯说你这几天腰椎又不舒服?”

陆明波“嗯”了一声,又说:“就是老样子。”

他年岁分明还不是很老,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得很整齐,可是却又有淡淡的如同尘埃的气息扑散开来,像是走进了一家暗色的古董店。忆玮发现这对父子的五官并不大像,反倒是神情类似,陆少俭不苟言笑的时候,也是这样有些孤傲的。她将目光转了转,落在客厅一个精心布置的小小檀木案前。那是一张极美丽的女人的照片,正是一个女人最从容不迫的散发自己成熟韵味的时刻。照片中的女子长长的卷发,明眸薄唇,眼角微弯——原来陆少俭长得这样好看,是因为有这样漂亮的母亲。

忆玮一时间没有移开目光,神情有些怔忡,想起那个晚上,他曾经揽着自己,语气萧索的说起母亲。原来这个男人,也一直伪装得惟妙惟肖,内心深处,却纠结着那么多复杂的往事。于是下一秒望向他的时候,带了不自知的温柔,陆少俭触到她的目光,忽然心底一软,她那样全神贯注的看着自己,像是用尽了力气,于是又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交互握住,不忍放开。

这一幕自然被扫进了陆明波的眼里,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当先站起来:“走吧,去吃饭。”

忆玮对他的父亲,倒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冷冰冰的有些不尽人情。饭菜都是保姆做的,忆玮喝了口汤,抬头对陆明波说:“叔叔,我做的排骨莲藕汤也很好喝,下次我来做,您尝尝。”

陆明波一愣,眼神似乎略见温和,点点头:“好啊。”

吃饭的时候忆玮的手机就震动了几次,她看了一眼,是方采薇。因为觉得吃饭过程中接电话不大好,于是吃完饭,她就去一边打电话。

忆玮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她俯身在陆少俭耳边说了几句话,陆少俭也站起来:“我送你去吧。”忆玮按住他,对陆明波说:“叔叔,杂志社有些事,我先走了。”又压低声音说:“你和你爸好久没见了。多聊聊再走。”

陆少俭就让司机送她出门,听见门轻轻一声扣上,偌大的客厅,一下子又冷清下来。

陆明波淡淡的说:“还不错。”他扫了一眼儿子,此刻陆少俭嘴角似笑非笑,似乎并没有认真听进去。

“爸,即便您不喜欢,我想,这也是我自己的事。”话一出口,陆少俭眼眸滑过复杂至极的神色,似乎有些后悔,却又不愿意再开口缓和。而陆明波看了他一眼,极快的站起来,拂袖而去。陆少俭一个人在客厅坐了一会,并不急着离去,他和父亲,永远都会这样,不吵不闹,却比寻常人家的吵闹更冰冷和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