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远远便听得兵刃相交,乒乒乓乓的打得极是猛烈。陆展元一家是本地的官宦世家,那老者却是市井之徒,虽然同是嘉兴有名的武学之士,却向无往来;又知自己武功不及赤练仙子,这番赶去只是多陪上一条老命,但想到此事牵涉一灯大师的弟子在内,大伙儿欠一灯大师的情太多,决不能袖手不理,便即足下加劲,抢到庄前。只听得屋顶上有四人正自激烈相斗,他侧耳静听,从呼喝与兵刃相交声中,听出一边三个,另一边只有一人,可是竟众不敌寡,那三个已全然落在下风。

上晚武三通抱走了两个儿子,陆立鼎夫妇甚为讶异,不知他是何用意。武娘子却脸有喜色,笑道:「拙夫平日疯疯癫癫,这回却难得通达事理。」陆二娘问起原因,武娘子笑而不答,只道:「我也不知所料对不对,待会儿便有分晓。」这时夜已渐深,陆无双伏在父亲怀中沉沉睡去。程英也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来。陆二娘抱了两个孩子要送她们入房安睡。武娘子道:「且稍待片刻。」忽听得屋顶有人叫道:「拋上来。」正是武三通的声音。

他轻功了得,来到屋顶,陆氏夫妇事先仍是全没察觉。

武娘子接过程英,走到厅口向上拋去,武三通伸臂抱去。陆氏夫妇正惊异间,武娘子又抱过陆无双掷了上去。

陆立鼎大惊,叫道:「干甚幺?」跃上屋顶,四下里黑沉沉地,已不见武三通与二女的影踪。他拔足欲追,武三娘叫道:「陆爷不须追赶,他是好意。」陆立鼎将信将疑,跳回庭中,颤声问道:「甚幺好意?」此时陆二娘却已会意,道:「武三爷怕那魔头害了孩儿们,定是将他们藏到了稳妥之处。」陆立鼎当局者迷,为娘子一语点醒,连道:「正是,正是。」但想到武三通盗去自兄嫂尸体,却又甚不放心。

武娘子叹道:「拙夫自从阿沅嫁了令兄之后,见到女孩子就会生气,不知怎的,竟会眷顾府上两位千金,实非我意料所及。他第一次来带走儒儿、文儿之时,我见他对两位小姐连望几眼,神色间甚为怜爱,颇有关怀之意。他从前对着阿沅,也总是这般模样的。

果然他又来抱去了两位小姐。唉,但愿他从此转性,不再胡涂!」说着连叹了两口长气。

陆氏夫妇初时顾念女儿与姨侄女的安危,心中栗六,举止失措,此时去了后顾之忧,恐惧之心渐减,敌忾之意大增,两人身上带齐暗器兵刃,坐在厅上,闭目养神。两人做了十几年夫妻,平日为家务之事不时小有龃龉,此刻想到强敌转瞬即至,想起陆展元与武娘子所说那魔头武功高强、行事毒辣,多半劫数难逃,夫妇相偕之时无多,不自禁互相依偎,四手相握。

过了良久,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飘来一阵轻柔的歌声,相隔虽远,但歌声吐字清亮,清清楚楚听得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每唱一字,便近了不少,那人来得好快,第三句歌声未歇,已来到门外。

三人愕然相顾,突然间砰彭喀喇数声响过,大门内门闩木撑齐断,大门向两旁飞开,一个美貌道姑微笑着缓步进来,身穿杏黄色道袍,自是赤练仙子李莫愁到了。

阿根正在打扫天井,上前喝问:「是谁?」陆立鼎急叫:「阿根退开!」却那里还来得及?

李莫愁拂尘挥动,阿根登时头颅碎裂,不声不响的死了。陆立鼎提刀抢上,李莫愁身子微侧,从他身边掠过,挥拂尘将两名婢女同时扫死,笑问:「两个女孩儿呢?」

陆氏夫妇见她一眨眼间便连杀三人,明知无幸,一咬牙,提起刀剑分从左右攻上。李莫愁举拂尘正要击落,见武娘子持剑在侧,微微一笑,说道:「既有外人插手,就不便在屋中杀人了!」她话声轻柔婉转,神态娇媚,加之明眸皓齿,肤色白腻,实是个出色的美人,也不见她如何提足抬腿,已轻飘飘的上了屋顶。陆氏夫妇与武娘子跟着跃上。

李莫愁先派弟子小道姑洪凌波去察陆展元家满门情形,才知陆展元夫妇已于三年前去世,又查知其家主仆七人,回报师父。李莫愁气恼不解,这笔帐便要转到其弟陆立鼎身上,依据自己一向惯例,在陆家墙上印了九个血手印示警。上面一对手印说明是要杀陆展元夫妇以泄当年怨愤,即便死了,也要将他们拆骨扬灰。下面七个手印,自是指明要杀陆家现存的主仆七人。

李莫愁拂尘轻挥,将三般兵刃一齐扫开,娇滴滴、软绵绵的说道:「陆二爷,你哥哥’倘若尚在,只要他出口求我,再休了何沅君这个小贱人,我未始不可饶了你家一门良贱。

如今,唉,你们运气不好,只怪你哥哥太短命,可怪不得我。」陆立鼎叫道:「谁要你饶?」

挥刀砍去,武娘子与陆二娘跟着上前夹攻。李莫愁眼见陆立鼎武功平平,但出刀踢腿、转身劈掌的架子,宛然便是当年意中人陆展元的模漾,心中酸楚,却盼多看得一刻是一刻,若举手间杀了他,在这世上便再也看不到「江南陆家刀法」了,当下随手挥  架,  让这三名敌手在身边团团而转,心中情意缠绵,出招也就不如何凌厉。

突然间李莫愁一声轻啸,纵下屋去,扑向小河边一个手持铁杖的跛足老者,拂尘起处,向他颈口缠了过去。这一招她足未着地,拂尘却已攻向敌人要害,全未防备自己处处都是空隙,只是她杀着厉害,实是要教对方非取守势不可。

那老者于敌人来招听得清清楚楚,铁杖疾横,斗地点出,径刺她右腕。铁杖是极沉重的兵刃,自来用以扫打砸撞,这老者却运起「刺」字诀,竟使铁杖如剑,出招轻灵飘逸。

李莫愁拂尘微挥,银丝倒转,已卷住了铁杖杖头,叫一声:「撒手!」借力使力,拂尘上的千百缕银丝将铁杖之力尽数借了过来。那老者双臂剧震,险些把持不住,危急中乘势跃起,身子在空中斜斜窜过,才将她一拂的巧劲卸开,心下暗惊:「这魔头果然名不虚传。」李莫愁这一招「太公钓鱼」,取义于「愿者上钓」以敌人自身之力夺人兵刃,本来百不失一,岂知竟没夺下他铁杖,却也大出意料之外,暗道:「这跛脚老头儿是谁?竟有这等功夫?」身形微侧,但见他双目翻白,是个瞎子,登时醒悟,叫道:「你是柯镇恶!」

这盲目跛足老者,正是江南七怪之首的飞天蝙蝠柯镇恶。

当年郭靖、黄蓉参与华山论剑之后,由黄药师主持成婚,在桃花岛归隐。黄药师性情怪僻,不喜热闹,与女儿女婿同处数月,不觉厌烦起来,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另寻清静之地闲居,径自飘然离岛。黄蓉知道父亲脾气,虽然不舍,却也无法可想。初时还道数月之内,父亲必有消息带来,那知一别经年,音讯杳然。黄蓉思念父亲和师父洪七公,和郭靖出去寻访,两人在江湖上行走数月,不得不重回桃花岛,原来黄蓉有了身孕。


她性子向来刁钻古怪,不肯有片刻安宁,有了身孕,处处不便,不由得甚为烦恼,推源祸始,自是郭靖不好。有孕之人性子本易暴躁,她对郭靖虽然情深爱重,这时却找些小故,不断跟他吵闹。郭靖明白爱妻脾气,每当她无理取闹,总笑笑不理。倘若黄蓉恼得狠了,他就温言慰藉,逗得她开颜为笑方罢。

不觉十月过去,黄蓉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怀孕时心中不喜,但生下女儿之后,却异常怜爱,事事纵恣。这女孩不到一岁便已顽皮不堪。郭靖有时看不过眼,管教几句,黄蓉却着意护持,郭靖每管一回,结果女儿反而更加放肆一回。到郭芙五岁那年,黄蓉开始授她武艺。这一来,桃花岛上的虫鸟走兽可就遭了殃,不是羽毛给拔得精光,就是尾巴给剪去了一截,昔时清清静静的隐士养性之所,竟成了鸡飞狗走的顽童肆虐之场。郭靖一来顺着爱妻,二来对这顽皮女儿确也甚为爱怜,每当女儿犯了过错,要想责打,但见她扮个鬼脸搂着自己脖子软语相求,只得叹口长气,举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

这些年中,黄药师与洪七公均是全无音讯,靖蓉夫妇虽知二人当世无敌,不致有何意外,但衣食无人侍奉,不免挂念。郭靖又几次去接大师父柯镇恶,请他到桃花岛来颐养天年。

但柯镇恶爱与市井之徒为伍,闹酒赌钱为乐,不愿过桃花岛上冷清清的日子,始终推辞不来。这一日他却不待郭靖来接,自行来到岛上。原来他近日手气不佳,连赌连输,欠下了一身债,无可奈何,只得到徒儿家里来避债。郭靖、黄蓉见到师父,自是高兴异常,留着他在岛上长住,无论如何不放他走了。黄蓉慢慢套出真相,暗地里派人去为他还了赌债。柯镇恶却不知道,不敢回嘉兴去,闲着无事,就做了郭芙的游伴。

忽忽数年,郭芙已满九岁了。黄蓉记挂父亲,与郭靖要出岛寻访,柯镇恶说甚幺也要一起去,郭芙自也磨着非同去不可。四人离岛之后,谈到行程,柯镇恶说道:「甚幺地方都好,就是嘉兴不去。」黄蓉笑道:「大师父,好教你得知,那些债主我早给你打发了。」

柯镇恶大喜之下,首先便去嘉兴。

到得嘉兴,四人宿在客店之中。柯镇恶向故旧打听,有人说前数日曾见到一个青袍老人独自在烟雨楼头喝酒,说起形貌,似乎便是黄药师的模样。郭靖、黄蓉大喜,便在嘉兴城乡到处寻访。这日清晨,柯镇恶带着郭芙,携了双雕到树林中玩,不意凑巧碰到了武修文。

柯镇恶与李莫愁交手数合,就知不是她的对手,心想:「这女魔头武功之高,竟似不亚于当年的梅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