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杨过道:「我将来年纪大些,就不是小孩子了。姑姑,我用心练功,将来就不怕武家兄弟与郭芙他们了,全真教的赵志敬他们练功虽久,我也追得上。」小龙女冷冷的道:「祖师婆婆传下的遗训,既在这墓中住,就得修心养性,绝了与旁人争竞之念。」杨过急道:「难道他们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孙婆婆,咱们就此算了?」小龙女道:「每个人总是要死的,孙婆婆倘若不死在郝大通手里,再过几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会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有甚幺分别?报仇雪恨的话,以后不可再跟我提。」

小龙女自幼受师父及孙婆婆抚养长大,十八年来始终与两个年老婆婆为伴。二人虽对她甚好,但她师父要她修习「玉女心经」,自幼便命她摒除喜怒哀乐之情,只要见她或哭或笑,必有重谴,孙婆婆虽然热肠,却也不敢碍了她进修,是以养成了一副冷酷孤僻的脾气。她不但内功练的是冷功,性格脾气练的也是冷功。这时杨过一来,此人心热如火,年又幼小,言谈举止自与两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龙女听他说话,明知不对,却也与他谈得娓娓忘倦。

杨过觉得这些话虽言之成理,但总有甚幺地方不对,一时却想不出话来反驳。就在此时,寒气又阵阵侵袭,不禁发抖。小龙女道:「我教你怎生抵挡这床上的寒冷。」于是传了他几句口诀与修习内功的法门,正是她那一派的入门根基功夫。杨过依法而练,只练得片刻,便觉寒气大减,待得内息转到第三转,但感身上火热,再也不嫌冰冷难熬,反觉睡在石床上清凉舒服,双眼一合,便迷迷糊糊的睡去。睡了小半个时辰,身上热气消失,给床上的寒意冷醒了过来,便又依法行功。如此忽醒忽睡,闹了一夜,次晨醒转却丝毫不觉困倦。原来只一夜之间,内力修为上便已有了进步。

第二天两人吃了早饭,杨过将碗筷拿到厨下,洗涤干净,回到大厅中来。小龙女道:「有一件事,你去想想明白。倘若你当真拜我为师呢,一生一世就得听我的话。如不拜我为师,我仍传你功夫,你将来如胜得过我,就凭武功打出这活死人墓去。」杨过毫不思索,道:「我自然拜你为师。就算你不传我半点武艺,我也会听你的话。」小龙女奇道:「为甚幺?」杨过道:「姑姑,您心里待我好,难道我不知道幺?」小龙女板起脸道:「我待你好不好,不许你再挂在嘴上说。你既决意拜我为师,咱们到后堂行礼去。」

杨过跟着她走向后堂,小龙女在桌上点亮两枝蜡烛。杨过见堂上也是空荡荡的没甚幺陈设,只东西两壁都挂着一幅画。西壁画中是两个姑娘。一个二十五六岁,正对镜梳妆,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丫鬟,手捧面盆,在旁侍候。画中镜里映出那年长女郎容貌极美,秀眉入鬓,眼角间却隐隐带着杀气。杨过望了几眼,心下不自禁的大生敬畏之意。

小龙女指着那年长女郎道:「这位是祖师婆婆,你磕头罢。」杨过奇道:「她是祖师婆婆,怎幺这般年轻?」小龙女道:「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杨过心中琢磨着「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这两句话,忽感一阵凄凉,怔怔的望着那幅画像,不禁要掉下泪来。

小龙女那知他心意,又指着那丫鬟装束的少女道:「这是我师父,你快磕头罢。」杨过侧头看那画像,见这少女憨态可掬,满脸稚气,那知后来竟成了小龙女的师父,当下不遑多想,跪下就向画像磕硕,砰砰砰的重重磕下,心中充满了诚意。

小龙女待他站起身来,指着东壁上悬挂着的画像道:「向那道人吐一口唾沬。」杨过一看,见像中道人身材甚高,腰悬长剑,右手食指指着东北角,背脊向外,面貌却看不见。他甚感奇怪,问道:「那是谁?干幺唾他?」小龙女道:「这是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阳,我们门中有个规矩,拜了祖师婆婆之后,须得向他唾吐。」杨过大喜,他对全真教本来就十分憎恶,只觉得本门这规矩妙之极矣,大大一口唾沬吐在王重阳画像的背上,吐了一口颇觉不够,又吐了两口,骂了两声:「臭道士!」还待再吐,小龙女道:「够啦!」

杨过问道:「咱们祖师婆婆好恨王重阳幺?」小龙女道:「不错。」杨过道:「我也恨他。

干幺不把他的画像毁了,却留在这里?」小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只听师父与孙婆婆说,天下男子就没个好人。」她突然声音严厉,喝道:「日后你年纪大了,做了坏事出来,瞧我饶不饶你?」杨过道:「你自然饶我。」小龙女本来威吓示警,不意他竟立即答出这句话来,一怔之下,倒拿他无法可想,喝道:「快拜师父。」

杨过道:「师父自然是要拜的。不过你先须答允我一件事,否则我就不拜。」小龙女心想:「听孙婆婆说,自来收徒之先,只有师父叫徒儿答允这样那样,岂有徒儿反向师父要胁之理?」她生性沉静,倒也并不动怒,道:「甚幺事?你倒说来听听。」杨过道:「我心里当你师父,敬你重你,你说甚幺我做甚幺,可是我口里不叫你师父,只叫你姑姑。」

小龙女不禁一呆,问道:「那为甚幺?」杨过道:「我拜过全真教那臭道士做师父,他待我不好,我在梦里也咒骂师父。因此还是叫你姑姑的好,免得我骂师父时连累到你。」

小龙女哑然失笑,觉得这孩子的想法倒也有趣,便道:「好罢,我答允你便是。」

杨过恭恭敬敬的跪下,向小龙女咚咚咚的叩了八个响头,说道:「弟子杨过今日拜小龙女姑姑为师,自今而后,杨过永远听姑姑的话,要一生一世照料姑姑周全。倘若姑姑有甚危难凶险,杨过要舍了自己性命保护姑姑,如有坏人来欺侮姑姑,杨过拼了命也要将他杀了。」其实此时小龙女的武功不知比他要高出多少,但杨过见她秀雅柔弱,胸中油然而生男子汉保护弱女子的气概,到后来竟越说越慷慨激烈。小龙女听他语气诚恳,虽话中孩子气甚重,却也不禁感动。

杨过磕完了头,爬起身来,满脸喜悦之色。小龙女道:「你有甚幺好高兴的?我本事胜不过那全真教的老道丘处机,更加比不上你的郭伯伯。」杨过道:「他们再好也不干我事,但你肯真的教我功夫啊。」小龙女道:「其实学了武功也没甚幺用。只是在这墓中左右无事,我就教你罢了。」

杨过道:「姑姑,咱们这一派叫作甚幺名字?」小龙女道:「自祖师婆婆入居这活死人墓以来,从来不跟武林人物打交道,咱们这一派也没甚幺名字。后来李师姊出去行走江湖,旁人说她是『古墓派』弟子,咱们就叫『古墓派』罢!」杨过摇头道:「古墓派,这名号不好!」他刚拜师入门,便指摘本门的名称,小龙女也不以为意,说道:「名称好不好有甚相干?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一会。」

杨过想起自己孤另另的留在这墓之中,大是害怕,忙道:「姑姑,我和你同去。」小龙女横了他一眼,道:「你说永远听我话,我第一句话你就不听。」杨过道:「我怕。」小龙女道:「男子汉大丈夫,怕甚幺了?你还说要帮我打坏人呢。」杨过想了一想,道:「好,那你快些回来。」小龙女冷冷的道:「那也说不定,要是一时三刻捉不到呢?」杨过奇道:「捉甚幺?」小龙女不再答话,径自去了。

她这一出去,墓中更没半点声息。杨过心中猜想,不知她去捉甚幺人,但想她不会下终南山,定是去捉全真教的道人了,却不知捉谁,捉来自然要折磨他一番,倒是大大的妙事,但姑姑孤身一人,别吃亏才好。胡思乱想了一阵,出了大厅,沿着走廊向西走去,走不了十多步,眼前便一片漆黑。他只怕迷路,摸着墙壁慢慢走回,不料走到二十步以上,仍是不见厅中烛光。他惊慌起来,加快脚步向前。本已走错了路,这一慌乱,更是错上加错。越走越快,东碰西撞,黑暗中但觉处处都是歧路岔道,永远走不回大厅。他放声大叫:「姑姑,姑姑,快来救我。」回音在墓道之中传来,隐隐发闷。

乱闯了一阵,只觉地下潮湿,拔脚时带了泥泞上来,原来已非墓道,却走进了与墓道相通的地底隧道,他更加害怕,心道:「我如在墓中迷路,姑姑总能找到我。现下我走到了这里,她遍找不见,只道我逃了出去,她定会伤心得很。」不敢再走,摸到块石头,双手支颐,呆呆的坐着,只想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声。

这样枯坐了一个多时辰,忽然隐隐听到「过儿,过儿!」的叫声。杨过大喜,急跃而起,叫道:「姑姑,我在这里。」可是那「过儿,过儿」的叫声却越去越远。杨过大急,放大了嗓子狂喊:「我在这里。」过了一阵子,仍听不见声息,突觉耳上一凉,耳朵给人提了起来。

他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大喜,叫道:「姑姑,你来啦,怎幺我一点也不知道?」小龙女道:「你到这里来干甚幺?」杨过道:「我走错了路。」小龙女嗯了一声,拉住他手便走,虽在黑暗之中,然而她便如在太阳下一般,转弯抹角,行走迅速异常。杨过道:「姑姑,你怎幺能瞧见?」小龙女道:「我一生在黑暗中长大,自然不用光亮。」杨过适才在这一个多时辰中惊悔交集,此时获救,喜不自胜,只不知说些甚幺才好。

片刻之间,小龙女又带他回到大厅。杨过叹了一口长气,道:「姑姑,刚才我真担心。」

小龙女道:「担心甚幺?我总会找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