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大丈夫死则死耳,岂能见死不救?」杨过逆料耶律齐的心思,只要突然出此三招,他非出左手相救不可,那知陆无双从中捣乱,竟尔抢先提醒。本来这法子已然不灵,但耶律齐慷慨豪侠,明知这一出手相救,乃自舍性命,危急之际竟仍伸出左手,在完颜萍右腕上一挡,手腕翻处,夺过了她柳叶刀。

二人交换了这三招,各自跃后两步。耶律齐不等她开口,将刀掷了过去,说道:「你已迫得了我用左手,你杀我便是,但有一事相求。」完颜萍脸色惨白,道:「甚幺事  ?」

耶律齐道:「求你别再加害家父。」完颜萍「哼」了一声,慢慢走近,举起刀来,烛光下只见他神色坦然,凛凛生威,见到这般男子汉的气概,想起他是为了相救自己才用左手,这一刀那里还砍得下去?她眼中杀气突转柔和,将刀子往地下一掷,掩面奔出。

她六神无主,信步所之,直奔郊外,到了一条小溪旁,望着淡淡的星光映在溪中,心中乱成一团。过了良久良久,叹了一口长气。

忽然身后也发出一声叹息。完颜萍一惊,转过身来,只见一人站在身后,正是杨过。她叫了声「杨大哥」,垂首不语。杨过上前握住她双手,安慰她道:「要为父母报仇,原非易事,那也不必性急。」完颜萍道:「你都瞧见了?」杨过点点头。完颜萍道:「以我这般无用之辈,报仇自然不易。我只要有你一半功夫,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杨过携着她手,和她并排坐在一棵大树下,说道:「纵然学得我的武功,又有何用?你眼下虽不能报仇,总知道仇人是谁,日后岂无良机?我呢?连我爹爹是怎样死的也不知,是谁害死他也不知,甚幺报仇雪恨,全不用提。」

完颜萍一呆,道:「你父母也是给人害死的幺?」杨过叹道:「我妈是病死的,我爹爹却死得不明不白。我从来没见过我爹爹一面。」完颜萍道:「那怎幺会?」

杨过道:「我妈生我之时,我爹已经死了。我常问我妈,爹爹到底是怎幺死的,仇人是谁?我每次问起,妈妈总垂泪不答,后来我就不敢再问啦。那时候我想,等我年纪大些再问不迟,那知道妈妈忽然一病不起。她临死时我又问起。妈妈只是摇头,说道:『你爹爹……你爹爹……唉,孩儿,你这一生一世千万别想报仇。你答允妈,千万不能想为爹爹报仇。』我又是悲伤,又是难过,大叫:『我不答允,我不答允!』妈一口气转不过来,就此死了。唉,你说我怎生是好啊?」他说这一番话原意是安慰完颜萍,但说到后来,自己也伤心起来。常言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人若不报父仇,乃最大不孝,终身蒙受耻辱,为世人所不齿。杨过连杀父仇人的姓名都不知道,这件恨事藏在心中郁积已久,此时倾吐出来,语气中自充满了伤心怨愤。

完颜萍道:「是谁养大你的?」杨过道:「又有谁了?自然是我自己养自己。我妈死后,我就在江湖上东游西荡,这里讨一餐,那里挨一宿,有时肚子饿得抵不住,偷了人家一个瓜儿薯儿,常常给人抓住,饱打一顿。你瞧,这里许多伤疤,这里的骨头突出来,都是小时给打的。」一面说,一面卷起衣袖裤管给她看,星光朦胧下完颜萍瞧不清楚,杨过抓住了她手,在自己小腿的伤疤上摸去。完颜萍抚摸到他腿上凹凹凸凸的疤痕,不禁心中一酸,暗想自己虽国破家亡,但父亲留下不少亲故旧部,金银财宝更不计其数,与他的身世相较,自己又是幸运得多了。

二人默然半晌,完颜萍将手轻轻缩转,离开了他小腿,但手掌仍让他握着,低声问道:「你怎幺学了这一身高强武功?怎地又做了蒙古人的官儿?」杨过微微一笑,道:「我不是蒙古的官儿。我穿蒙古衣衫,为了躲避仇家追寻。」完颜萍喜道:「那好啊。」杨过道:「好甚幺?」完颜萍脸上微微一红,道:「蒙古人是我大金国的死对头,我自然盼望你不是蒙古官儿。」杨过握着她温软滑腻的手掌,心神不定,说道:「倘若我做大金的官儿,你又对我怎样?」

完颜萍当初见他容貌英俊,武功高强,本已有三分喜欢,何况在患难之际,得他诚心相助,后来听了他诉说身世,更增了几分怜惜,此时听他说话有些不怀好意,却也并不动怒,只叹道:「倘若我爹爹在世,你想要甚幺,我爹爹总能给你。现下我爹娘都不在了,一切还说甚幺?」

杨过听她语气温和,伸手搭在她的肩头,在她耳边低声道:「妹子,我求你一件事。」完颜萍芳心怦怦乱跳,已自料到三分,低声问:「甚幺?」杨过道:「我要亲亲你的眼睛,你放心!我只亲你的眼睛,别的甚幺也不犯你。」

完颜萍初时只道他要出口求婚,又怕他要有肌肤之亲,自己如若拒却,他微一用强,怎能是他对手?何况她少女情怀,一只手给他坚强粗厚的手掌握着,已自意乱情迷,别说他用强,纵然毫不动粗,实在也难以拒却,那知他只说要亲亲自己的眼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是心中却又微感失望,略觉诧异,当真是中心栗六,其乱如丝了。

她妙目流波,怔怔的望着他,眼神中微带娇羞。杨过凝视她的眼睛,忽然想起小龙女与自己最后一次分别之前,也曾这般又娇羞又深情的望着自己,不禁大叫一声,跃起身来。

完颜萍给他吓了一跳,想问他为了甚幺,又感难以启齿。

杨过心中混乱,眼前晃来晃去尽是小龙女的眼波。那日他见此眼波之时,尚是个混沌未凿的少年,对小龙女又素来尊敬,以致全然不知其中含意,但自下得山来,与陆无双共处几日,此刻又与完颜萍耳鬓厮磨,蓦地里心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对小龙女这番柔情密意,方始领会,不由得懊丧万端,几欲在大树上就此一头撞死,心想:「姑姑对我如此一片深情,又说要做我媳妇,我竟然辜负了她的美意,此时却又往何处寻她?」突然间大叫一声,扑上去一把抱住完颜萍,猛往她眼皮上亲去。杨过天性颇为浮滑跳荡,只因对小龙女既敬且畏,又对她一片真情,两人虽共处墓室,从来不敢有丝毫亵渎之意,但此时年岁既长,情欲茁壮,对陆无双、既无敬意,又无顾忌,心中只当她们是小龙女化身,便即抱抱吻吻,以代相思之意。

完颜萍见他如痴如狂,心中又惊又喜,但觉他双臂似铁,紧紧箍在自己腰里,当下闭了眼睛,任他恣意领受那温柔滋味,只觉他嘴唇亲来亲去,始终不离自己的左眼右眼,心想此人虽然狂暴,倒言而有信,但不知他何以只亲自己眼睛,不来亲自己嘴唇?忽听得杨过叫道:「姑姑,姑姑!」声音中热情如沸,却又显得极是痛楚。完颜萍正要问他叫甚幺,忽然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劳您两位的驾!」

杨过与完颜萍同时一惊,离身跃开,见大树旁站着一人,身穿青袍。完颜萍心下怦怦乱跳,满脸飞红,低头抚弄衣角,不敢向那人再瞧上一眼。杨过却认得清楚,正是当日在小客店中盗驴引开李莫愁的那人,于自己和陆无双实有救命之恩,见这人头垂双鬟,是个女郎,当即深深一躬,说道:「日前多蒙姑娘援手,大德难忘。」

那女郎恭恭敬敬的还礼,说道:「杨爷此刻,还记得那一同出死入生的旧伴幺?」杨过道:「你说是……」那女郎道:「李莫愁师徒适才将她擒了去啦!」杨过大吃一惊,颤声道:「当真?她……她现下不碍事幺?」那女郎道:「一时三刻还不碍事。陆姑娘咬定那部秘本给丐帮拿了去,赤练魔头便押着她去追讨。谅来她性命一时无妨,折磨自然免不了。」杨过叫道:「咱们快救她去。」那女郎摇头道:「杨爷武功虽高,只怕还不是那赤练魔头的对手。咱们枉自送了性命,却于事无补。」

杨过在淡淡星光之下,见这青衣女郎的面目竟说不出的怪异丑陋,脸上肌肉半点不动,倒似一个死人,教人一见之下,不自禁的心生怖意,向她望了几眼,便不敢正视,心想:「这位姑娘为人这幺好,却生了这副怪相,当真可惜。我再看她面貌,难免要流露惊诧神色,那可就得罪她了。」问道:「不敢请教姑娘尊姓?」

那女郎道:「贱姓不足挂齿,将来杨爷自会知晓,眼下快想法子救人要紧。」她说话时脸上肌肤丝毫不动,若非听到声音是从她口中发出,真要以为他是一具行尸走肉的僵尸。

但说也奇怪,她话声却极娇柔清脆,令人听之醒倦忘忧。杨过道:「既然如此,如何救人一凭姑娘计议。小人敬听吩咐便是。」那女郎彬彬有礼,说道:「杨爷不必客气,你武功强我十倍,聪明才智,我更望尘莫及。你年纪大过我,又是堂堂男子汉,你说怎幺办,便怎幺办,小女子听从差遣。」

杨过听了她这几句又谦逊、又诚恳的话,心头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心想这位姑娘面目可怖,说话却如此的温雅和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想了一想,说道:「那幺咱们悄悄随后跟去,俟机救人便了。」那女郎道:「这样甚好。但不知完颜姑娘意下如何?」说着走了开去,让杨过与完颜萍商议。

杨过道:「妹子,我要去救一个同伴,咱们后会有期。」完颜萍低头道:「我本事虽低,或许也能出得一点力。杨大哥,我随同你去救人罢。」杨过大喜,连说:「好,好!」提高声音,向那青衣女郎说道:「姑娘,完颜姑娘愿助我们去救人。」

那女郎走近身来,向完颜萍道:「完颜姑娘,你是金枝玉叶之体,行事还须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