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道路曲折,丘屏壑阻,杨过与小龙女展开轻身功夫,按图而行,片刻即到,见前面七八丈处数株大榆树交相覆荫,树底下是一座烧砖瓦的大窑,图中指明天竺僧和朱子柳便囚于此处。

杨过向小龙女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瞧瞧,里面煤炭灰土,一定挺脏。」弓身走进窑门,跨步踏入,迎面一股热气扑到,听得有人喝道:「甚幺人?」杨过道:「谷主有令,来提囚徒。」

那人从砖壁后钻了出来,奇道:「甚幺?」见是杨过,更加惊疑,道:「你……你……」

杨过见是个绿衣弟子,便道:「谷主命我带那和尚和那姓朱的书生出去。」那弟子知道谷主性命是他所救,曾当众说过要他作女婿,绿萼又和他交好,此人日后十九会当谷主,不敢得罪,说道:「但……谷主的令牌呢?」杨过不理,道:「你领我进去瞧瞧。」那人答应了,转身而入。

越过砖壁,炽热更盛,两名粗工正在搬堆柴炭,此时虽当严寒,这两人却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一条牛头短裤,兀自全身大汗淋漓。那绿衣弟子推开一块大石,露出一个小孔。

杨过探首张去,见里面是间丈许见方的石室,朱子柳面壁而坐,伸出食指,正在石壁上挥划,显在作书遣怀,见他手臂起落潇洒有致,似乎写来极是得意。那天竺僧却卧在地下,不知死活。杨过叫道:「朱大叔,你好?」

朱子柳回过头,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杨过暗自佩服,心想他受困多日,仍然安之若素,临难则恬然自得,遇救则淡然以嘻,这等胸襟,自己远远不及,问道:「神僧他老人家睡着了吗?」这句话出口,心中突突乱跳,只因小龙女的生死全都寄托在这天竺僧身上。朱子柳不答,过了一会,才轻轻叹道:「师叔他老人家抗寒热的本领,本来远非我所能及,可是他……」杨过听他语意,似乎天竺僧遇上了不测,心下暗惊,不及等他说完,便转头向那绿衣弟子道:「快开室门,放他们出来。」那弟子奇道:「钥匙呢?这钥匙谷主亲自掌管。如差你放人,定会将钥匙交你。」

杨过心急,喝道:「让开了!」举起玄铁重剑,一剑斩出,喀的一声响,石壁上登时穿了个大洞。那弟子「啊」的一声叫,吓得呆了。杨过直刺三剑,横劈两剑,将那五寸圆  径的窗孔开成了可容一人出入的大洞。

朱子柳叫道:「杨兄弟,恭贺你武功大进!」弯腰抱起天竺僧,从破孔中送了出来。杨过伸手接过,触到天竺僧手臂温暖,心中一宽,但随即见他双目紧闭,心道:「啊哟,这火浣室中死人也蒸得热了。」忙伸手探他鼻息,觉微有呼吸出入。朱子柳跟着从洞中跃出,说道:「师叔昏迷过去,想来尚无大碍。」杨过脸上一红,暗叫:「惭愧!」自知真正关心的其实并非天竺僧死活,而是自己妻子能否获救,问道:「大师给热晕了幺?快到外面透透气去。」抱着他走出。

小龙女见三人出来,大喜迎上。杨过道:「找些冷水给大师脸上泼一泼。」朱子柳道:「不,我师叔是中了情花之毒。」杨过一惊,问道:「中得重不重?」朱子柳道:「我想不碍事,是师叔自己取了花刺来刺的。」杨过和小龙女大奇,齐问:「干幺?」朱子柳叹道:「我师叔言道:这情花在天竺早已绝种,不知如何传入中土。倘若流传出去,为祸当真不小,当年天竺国便有无数人畜死于这花毒之下。我师叔生平精研疗毒之术,但这情花的毒性实在太怪,他入此谷之时,早知灵丹未必能得,就算得到,也只救得一人,他发愿要寻一条解毒药方,用以博施济众。他以身试毒,要确知毒性如何,以便配药。」

杨过又惊诧,又佩服,说道:「佛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大师为救世人,不惜干冒大难,实令人钦仰之至。」朱子柳道:「古人传说,神农尝百草,觅药救人,因时时食到毒药,脸为之青。我这位师叔也可说有此胸怀了。」

杨过点头道:「正是。不知他老人家何时能够醒转?」朱子柳道:「他取花刺自刺,说道若所料不错,三日三夜便可醒转,屈指算来已将近两日了。」杨过和小龙女对望一眼,均想:「他昏迷三日三夜,中毒重极。好在这情花毒性随人而异,心中若动男女之情,毒性便发作得厉害。这位大和尚无欲无爱,这一节却胜于常人了。」

小龙女道:「你们在这窑中,是那里找来的情花?」朱子柳道:「我二人给禁入火浣室中后,有位年轻的姑娘常来探望……」小龙女道:「可是长挑身材、脸色白嫩、嘴角旁有颗小痣的幺?」朱子柳道:「正是。」小龙女向杨过一笑,对朱子柳道:「那是谷主之女绿萼姑娘。她听说两位是为杨过求药而来,因此另眼相看。除了不敢开室释放之外,你们要甚幺便给甚幺了。」朱子柳道:「正是。师叔要她攀折情花花枝,我请她递讯出外求救,她一一应允。这火浣室规定每日有一个时辰焚烧烈火,也因她从中折冲,火势不旺,我们才抵挡得住。我常问她是谁,她总不肯说,想不到竟是谷主之女。」小龙女道:「我们所以能寻到这里,也是这位姑娘指点的。」

杨过道:「尊师一灯大师也到了。」朱子柳大喜,道:「啊,咱们出去罢。」杨过眉头微皱,说道:「就是慈恩和尚也来了,这中间只怕有点麻烦。」朱子柳奇道:「慈恩师兄来了,那岂不是好?他兄妹相见,裘谷主总不能不念这份情谊。」他虽比慈恩先进师门,但慈恩的武功与江湖上的身份本来均可与一灯大师比肩,点苍渔隐、武三通和朱子柳等敬重于他,都尊之为师兄。朱子柳请绿萼传讯出去求救,原是盼慈恩前来,两家得以和  好。

杨过略述慈恩心智失常,以及裘千尺言语相激的情形。

朱子柳道:「郭夫人驾临谷中,那最好不过,她权谋机智,天下无双,况且有我师主持大局,杨兄弟你武功又精进若斯,必无他变。我倒是担心师叔的身子。」杨过也觉天竺僧的安危确是第一等大事,说道:「还是找个所在,静候大师回复知觉。我夫妇和朱大叔一起守护便了。」朱子柳沉吟道:「却在那里好呢?」寻思半晌,总觉这绝情谷中处处诡秘,难觅稳妥的静养所在,心念一动,说道:「便在此处。」

杨过一怔,即明其意,笑道:「朱大叔所言大妙,此处看似凶险,其实倒是谷中最安稳的所在,只要制住在此看守的那几个绿衣弟子,令他们不能泄漏机密即可。」朱子柳伸手虚点一指,笑道:「这事容易。」抱起天竺僧,说道:「我们在这窑中安如盘石,还是请杨兄弟贤夫妇去助我师一臂之力。」杨过想起一灯重伤未愈,慈恩善恶难测,自己倘若只守着天竺僧,其意只在小龙女一人,不顾旁人安危,未色过于自私,于心难安。见朱子柳抱起天竺僧钻入窑中,便和小龙女重觅旧路回出。

两人经过一大丛情花之旁,其时正当酷寒,情花固然不华,叶子也已尽落,只余下光秃秃的枝干,甚为难看,树枝上兀自生满尖刺。杨过突然间想起李莫愁来,说道:「情之为物,有时固然极美,有时却也甚丑,便如你师姊一般。春花早谢,尖刺却仍能制人死命。」小龙女道:「但盼神僧能配就治疗花毒的妙药,不但医好了你,我师姊也可得救。」

杨过心中,却盼望天竺僧先治小龙女内脏所中剧毒,想天竺僧昏迷后必能醒转,但若竟然不醒,终于死去,那便如何?眼望妻子,心中柔情无限,突然之间,胸口一阵剧痛。

他知乃因适才为救程陆姊妹,花毒加深之故,生怕小龙女怜惜自己而难过,便转头瞧着那些光秃秃的花枝,想起情意绵绵之乐,生死茫茫之苦,不由得痴了。

这时绝情谷大厅之中又是另一番光景。裘千尺出言激兄,语气越来越严厉。一灯大师一言不发,任凭慈恩自决。慈恩望望妹子,望望师父,又望望黄蓉,一个是同胞手足,一个是传法恩师,另一个却是杀兄大仇。他与大哥年长后虽然失和,幼年、少年、青年之时却友爱甚笃,心中恩仇起伏,善恶交争,那里拿得定主意?自幼至老数十年来的大事,在脑海中此来彼去,忽而泪光莹莹,忽而嘴角带笑,心中这一番火拚,比之他生平任何一场恶战都更为激烈。

陆无双见杨过出厅后良久不回,反正慈恩心意如何,与她毫不相干,轻轻扯了程英的衣袂,悄步出厅。程英随后跟出。陆无双道:「傻蛋到那儿去了?」程英不答,只道:「他身中毒刺,不知伤势怎样?」陆无双道:「嗯!」心中也甚牵挂,突然道:「真想不到,他终于和他师父……」程英黯然道:「这位龙姑娘真美,人又好,也只这样的人才,方配得上杨大哥。」陆无双道:「你怎知道这龙姑娘人好?你话都没跟她说过几句。」

忽听得背后一个女子声音冷冷的道:「她脚又不跛,自然很好。」陆无双伸手拔出柳叶刀,转过身来,见说话的正是郭芙。郭芙见她拔刀,忙从身后耶律齐的腰间拔出长剑,怒目相向,喝道:「要动手幺?」

陆无双笑嘻嘻的道:「干幺不用自己的剑?」她幼年跛足,引为大恨,旁人也从不在她面前提起,这次和郭芙斗口,却给她数次引「跛足」为讥,心中怒到了极处,于是也以对方断剑之事反唇相稽。郭芙怒道:「我便用别人的剑,领教领教你武功。」说着长剑虚劈、嗡嗡之声不绝。陆无双道:「没上没下的,原来郭家的孩子对长辈如此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