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我二人不识天竺文字,怎会借阅此般经书?虽说这是宝物,但变卖起来,想亦不值甚幺钱。除了佛家高僧,谁也不会希罕,而大和尚们靠化缘过日子,又是出不起价的。」众人听了他油腔滑调的狡辩,均已动怒。

觉远却仍气度雍容,说道:「这楞伽经共有四种汉文译本,今世尚存其三。一是刘宋时那跋陀罗所译,名曰《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共有四卷,世称《四卷楞伽》,与达摩祖师所传,文本相向,可以对照。二是元魏时菩提流支译,名曰《入楞伽经》,共十卷,世称《十卷楞伽》。三是唐朝宝叉难陀所译,名曰《大乘入楞伽经》,共七卷,世称《七卷楞伽》,那均是后出。三种译本之中,七卷楞伽最为明畅易晓,流传最广,小僧携得来此,难得两位居士心近佛法,小僧便举以相赠。倘若二位要那四卷楞伽和十卷楞伽,也无不可,小僧当再去求来。」说着从大袖中掏出七卷经书,交给身旁少年,命他去赠给尹克西。

杨过心道:「这位觉远大师迂腐不堪,世上少见,难怪他所监管的经书会给这两个恶徒盗去。」

只听那少年说道:「师父,这两个恶徒心存不良,就是要偷盗宝经,岂是当真的心近佛法?」他小小年纪,说话却中气充沛,声若洪钟。众人听了都是一凛,见他形貌甚奇,额尖颈细、胸阔腿长、环眼大耳,虽只十二三的少年,但凝气卓立,甚有威严。

杨过暗暗称奇,问道:「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觉远道:「小徒姓张,名君宝。他自幼在藏经阁中助我洒扫晒书,虽称我一声师父,其实并未剃度,乃俗家弟子。」杨过赞道:「名师出高徒,大师的弟子气宇不凡。」觉远道:「师非名师,这徒儿倒真是不错的。不过小僧修为浅薄,未免耽误了他。君宝,今日你得遇如许高士,真乃三生有幸,便当向各位请教。常言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君宝应道:「是。」

周伯通听觉远噜哩噜嗦说了良久,始终不着边际,虽事不关己,却先忍不住了,叫道:「喂,潇湘子和尹克西两个家伙,你们骗得过这个大和尚,可骗不过我老顽童。你们可知当今五绝是谁?」尹克西道:「不知,却要请教。」

周伯通得意洋洋的道:「好,你们站稳了听着: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五绝中,老顽童居首。老顽童既为五绝之首,说话自然大有斤两。这经书我说是你们偷的,就是你们偷的。便算不是你们偷的,也要着落在你们两个贼厮鸟身上,找出来还给大和尚。快快取了出来!若敢迟延,每个人先撕下一只耳朵再说。你们爱撕左边的还是右边的?」说着摩拳擦掌,便要上前动手。

潇湘子和尹克西暗皱眉头,心想这老儿武功奇高,说干就干,正自不知所措,忽听觉远说道:「周居士此言差矣!世事抬不过一个理字。这部楞伽经两位居士倘若借了,便是借了。倘若没借,便是没借。如果两位居士当真没借,定要胡赖他们,那便于理不当了。」

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你们瞧这大和尚岂非莫名其妙?我帮他讨经,他反而帮他们分辩,真正岂有此理。大和尚,我跟你说,我赖也要赖,不赖也要赖。这经书倘若他们当真没偷,我便押着他们即日起程,到少林寺去偷上一偷。总而言之,偷即是偷,不偷亦偷。昨日不偷,今日必偷;今日已偷,明日再偷。」

觉远连连点头,说道:「周居士此言颇合佛理。佛家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空之际,原不必强求分界。所谓『偷书』,言之不雅,不如称之为『不告而借』。两位居士只须起了不告而借之心,纵然并未真的不告而借,那也是不告而借了。」

众人听他二人一个迂腐,一个歪缠,当真各有千秋,心想如此论将下去,不知何时方休。

杨过截断周伯通的话头,对尹潇二人说道:「你二人帮着蒙古来侵我疆土,害我百姓,早已死有余辜。今日一灯大师和觉远大师两位高僧在此,我若出手毙了你们,两位高僧定觉不忍。我指点两条路,由你们自择,一条路是乖乖交出经书,从此不许再履中土。

另一条路是每人接我一掌,死活凭你们运气。」

尹潇面面相觑,不敢接话。他二人都在杨过手下吃过大苦头,心知虽只一掌,却万万经受不起。尹克西心想:「只须挨过了今日,自后练成武功,再来报仇雪耻。众人之中,只觉远和尚最好说话,欲脱此难,只有着落在他身上。」说道:「杨大侠,你我之事,咱们以后再说。你武功远胜于我,在下是不敢得罪你的。至于有没有借了经书,还是让觉远大师跟咱们两个细细分说,这件事可没碍着你杨大侠啊?」

杨过尚未回答,觉远已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尹居士此言有理。」杨过摇头苦笑,一回首,只见张君宝目光炯炯,跃跃欲动。杨过向他使个眼色,命他径自挺身而出,自己当可为他撑腰。

张君宝会意,大声道:「尹居士,那日我在廊下读经,你悄悄走到我身后,伸指点了我的穴道,便把那四卷楞伽经取了去。此事可是有的?」尹克西摇头道:「倘若我要借书,尽管开言便是,谅小师父无有不允,又何必点你穴道?」觉远点头道:「嗯,嗯,倒也说得是。」张君宝道:「两位既说没借,可敢让我在身上搜上一搜幺?」觉远道:「搜人身体,似觉过于无理。但此事是非难明,两位居士是否另有善策,以释我疑?」

尹克西正欲狡辩饰非,杨过抢着道:「觉远大师,这四卷楞伽经中,可有甚幺特异之处?」

觉远微一沉吟,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杨居士既然垂询,小僧直说便是。这部楞伽经中的夹缝之中,另有昔年一位高人书写的一部经书,称为《九阳真经》。」

此言一出,众人矍然而惊。当年武学之士为争夺《九阴真经》,闹到辗转杀戮,流血天下,最后五大高手聚集华山论剑,这部经书终于为武功最强的王重阳所得。此后黄药师尽逐门下弟子、周伯通受囚桃花岛、欧阳锋心神错乱、段皇爷出家为僧,种种事故皆和《九阴真经》有关,那想到除了《九阴真经》之外,另外还有一部《九阳真经》。这经书的名字人人都首次听见,但《九阴真经》的名头实在太响,黄药师、周伯通、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皆曾先后研习,《九阳》与《九阴》并称,如内容各有千秋,自然非同小可,一听之下,登时群情耸动。

觉远并没察觉众人讶异,又道:「小僧职司监管藏经阁,阁中经书自然每部都要看一看。

凡佛经中所记,尽是先觉的至理名言,小僧无不深信,这部《九阳真经》是一位前辈高人所撰,经中记着许多强身健体、易筋洗髓的法门,小僧便一一照做,数十年来,勤习不懈,倒也百病不生,近几年来又拣着容易的教了一些给君宝。《九阳真经》只不过教人保养有色有相之身,这臭皮囊原也没甚幺要紧,经书中所述虽然高深奥妙,终究是皮相小道之学,失去倒也罢了。但这钞本所据的楞伽经,原本是祖师亲从天竺携来,饮水思源,十分珍重。两位居士又不懂天竺文字,借去也无用处,不如赐还小僧了罢。」

杨过暗自骇异:「他已学成了武学中上乘的功夫,原来自己居然并不知晓,还道只是强身健体、百病不生而已。如此奇事,武林中从所未有。我若非亲眼见他这般拘谨守礼,必说他是故意装腔作势、深藏不露。难怪天鸣、无色、无相诸禅师和他同寺共居数十年,竟不知侪辈中有此异人。」

一灯大师却暗暗点头,心道:「这位师兄说《九阳真经》只不过是皮相小道,果已深悟佛理。禅宗之学,在求明心见性,《九阳真经》讲的是武功,自是为他不取了。」

尹克西拍了拍身子,笑道:「在下四大皆空,身上那有经书?」潇湘子也抖了抖长袍,说道:「我也没有。」张君宝突然喝道:「我来搜!」上前伸手,便向尹克西腕口扭去。尹克西左手在他手腕上一带,右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推,啪的一声,将张君宝推了出去,摔了个觔斗。

觉远叫道:「啊哟,不对,君宝!你该当气沉于渊,力凝山根,这是《九阳真经》中所说的道理。」张君宝爬起身来,应道:「是!师父。」纵身又向尹克西扑去。

众人早便不耐烦了,忽听觉远指点张君宝武艺,都是一乐,均想:「料不到这位君子和尚居然也会教徒弟打架。」

只见张君宝直窜而前,尹克西揪住他手臂,向前一推一送。张君宝依着师父所授的方法,气沉下盘,对手这幺一推,他只上身微晃,竟没给推动了。尹克西吃了一惊,心想:「我对周伯通、郭靖、杨过一干人虽然忌惮,但这些人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除了这寥寥数人而外,我实已可纵横当世,岂知连这小小孩童竟也奈何他不得?」加重劲力,向前疾推。张君宝运气与之相抗。那知尹克西前推之力忽而消失,张君宝站立不定,扑地俯跌。尹克西伸手扶起,笑道:「小师父,不用行这大礼。」

张君宝满脸通红,回到觉远身旁道:「师父,还是不行。」觉远摇了摇头,说道:「他这是故示以虚,以无胜有。真经中言道,你运气之时,须得气还自我运,不必理外力从何方而来。你瞧这山峰。」说着一指西面的小峰,续道:「他自屹立,千古如是。大风从西来、暴雨自东至,这山峰既不退让,也不故意和之挺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