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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嘿嘿,好好,”张健强一听立马眉开眼笑,挥挥手进了电梯间:“那明儿见,我给你带早茶来。”

“好。”许延看电梯门合上,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转身回了办公室。

G市闷了整个夏季和初秋,仿佛终于憋不住了,九月中旬就开始没完没了地下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烂的味道,天地几乎被那些扯不清的雨线缝合在一起,整个世界都像被泡在水塘里。

云层压得很低,头顶像搭着几重灰扑扑的厚棉絮,室内、室外一样昏暗,一样的阴冷黏潮。新宅子外面的花草,都被泡烂了根,叶片儿上沤出了一层滑腻的绿苔,淋着潇潇秋雨,软巴巴地瘫了骨头,一阵风过来,干脆就粘到枝子上、泥地里去了。

“这是,老天爷在哭呐。”没什么文化的阿姨,愁眉苦脸地看向着窗外,手底下有一下没一下地熨着,晾了一星期都干不了的衣服。

这种天气,谁的情绪都不会好,尤其是天色昏蒙的傍晚时分。许延拿上钥匙撑开把伞出了门,到就近的商场买了台干衣机,票开出来填了送货地址,便开车往月亮湾走,按往常,周六这餐得陪尹心玥吃的,却实在是不再回去了。当时买那房子真是欠考虑了,沿海城市本就气候潮湿,碰上这样的连天霉雨,尹心玥的关节炎明显加重了,明天得赶紧去另选一套。

他开着车压过积水的路面,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麻烦事,尹心玥也赶巧打来了电话:“延延,不回来吃饭了吗?”之前许延的电话是阿姨接的,想来是确认一下。

“嗯,公司临时有事儿,”许延应道:“您先吃吧,明天我再回去。”

“别忙坏了身体,”尹心玥担心道:“哦,对了,刚才紫菱打过电话来,她回国买点药材特产,顺便带孩子回二〇五看看。说是这两天就走,经过G市可能给你带盆花来。”

许延方向盘一歪,猛地冲上人行道,一脚踩住刹车:“花,什么花?!”那一下溅起的水花,落在挡风玻璃上,条条蚯蚓般缓缓往下滑,他的嗓子破竹般嘶涩:“她哪天到,具体说了没。“

“没说,我告诉了她地址,她说时间够,就会过来,若是赶不及,就先回美国,下次再说。”尹心玥叹口气:“唉,你不知道吧,二〇五前天地震了,她运气也真好,刚巧进了县城……”

地震了吗?连那地方,都留不住了吗……许延扣上电话,世界仿佛跟他自己一道儿,沉沉地陷了下去……良久之后,才发动车子,空着眼睛开进月亮湾历久弥新的铜铸大门。

习惯太可怕,明明脑子混沌一片,下车后还是机械地上了一楼,从信箱拿出份报纸和两张扣费单,拖沓地回到电梯前。光标一直停在十一楼不动,想是在搬卸什么东西。腿一阵阵地虚软,许延伸手撑住墙壁,视线不经意掠过手里的单子,发现有张房号竟是901的,想是邮递员误投了,正想给人放回去,却蓦然僵成蜡像。

血液在那一刻像徒然苏醒的猛兽,咆哮着、嘶吼着疯狂冲撞,似要立刻破体而出。那张轻飘飘的水费单,那右上角隐没了中段的扣款账号,账号的后几位,那几个熟悉得已经烙在脑子里的数字……

一阵猛烈的晕眩排山倒海般袭来,耳边是闷雷般摧肝裂胆的电梯提示音,他踉跄着冲进电梯间,死死盯着上行的光标……一楼、二楼、三楼……视力急速衰退……七楼、八楼、九楼……心,越坠越深……十几秒有多短,短成弹指霎那;十几秒多么长,长成皓首白头……

电梯开处,侧对着那扇毫无特色的房门,901几个铜黄的数字,钢刃般稳稳剖入眼底。许延跨出去,在门前立定,取出口袋里的钥匙串,忽然抿起了一丝笑,风中残烛般衰微。那把万能钥匙,他当时还不想要……

门,在他断了频的呼吸声中,无声地敞开……房间很暗,挂着严密的遮阳布窗帘,右侧靠墙的位置,摆着张简洁的单人木床,一台笔记本电脑,孤零零地压在书桌上……桌前停着一架,几处凹陷了的,不锈钢轮椅……阳台栏杆上,一盆茂盛葱茏的绿姬,半露在凉浸骨髓的,潇潇苦雨中……

许延慢慢按上门,视线迟缓地转向,与902相连的那幅墙,迎面倾来,黑夜般死死压入眼中。他一把捂住嘴,颓然靠在门板上,良久之后,才蹒跚地挪过去,整个人趴在墙上,手伸起来,一下又一下,反复轻触,爱抚着,那冰冷的墙面……那一整幅,炭笔绘成的画儿……

那两套紧紧相连的小院子,一个搭着葡萄架,一个种着石榴树……有一道低低的,矮矮的砖砌院墙,温柔地横陈在中间,墙上开了扇小门,看线条应该是木棍扎成的,横置的门闩位置,已经摩擦得模糊不清了……天空上,有一条星星缀成的河流,一眨一眨,每一颗都像是明亮的眼睛……

那画儿活灵活现,出神入化,许延仿佛听见,院墙上飘过的微风,石榴树上枝叶的轻响,看到葡萄架下凉茵茵的影子……那把小竹椅,那个木桌子,那上面,放过的两碗,香喷喷的水蛇粥……

作者有话要说:汗,一章篇幅太短,写不完,结局分两章

以爱之名(二)

如果痛,一直在极点上持续,是不是就不算痛了?是不是就能习惯了?习惯那些孤单的路,冰冷的床?

真的,许延静静地想,我已经渐渐习惯了,从一刻不停的煎熬,到几小时的阵痛。我已经不会每分每秒想起你,除了一伸手时握住了风,一抬头时放空了笑,还有实在无法填满的光阴里响起的那些歌谣……

我会关心人,也能接受别人的关心。会为一些不公正的事不平,为他人的不幸痛心。为缺损叹惋,同时也为圆满欣慰。

味觉恢复了,能尝出食物的滋味;嗅觉恢复了,能闻到草木的清香。视力也恢复了,我看见天是蓝的,风是透明的。皮肤可以敏感地察觉气候的变化,汗水和污渍开始让我难受,而洁净的衣物令我感觉舒服……

我的脑子开始重新工作,我赚了很多的钱,我做了很多的事,我像我答应你的那样,好好地爱惜自己,我的健康也日渐恢复,我还胖了……

在那些寂寞的长夜里,我也能睡去,偶尔,还会做些与你有关的,美满的梦……而不像过去那样,失心疯地想去撞墙……

但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你,生命是一种机械的延续,所有的鲜艳都是没有灵魂的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所以你不遗余力地制造这个假象,宁愿我怨你,也要让我相信,你一直在某个地方,跟我一样生动地呼吸空气,享受阳光……你知道,这样我才能够忍耐,即使怀疑,也会一直等下去……

为此,你把自己藏起来,在这个冷寂的房间,在那些孤单的日子,面对一次次跌倒与爬起的疼痛,静待那些最简单的动作,被病痛渐渐没收……我听得一清二楚……却茫然无知……

许延将额头抵在墙壁上,耳中那些顿挫的声响铺天盖地,从晦暗时光里蜂拥而来,顷刻压得他喘不过气……

不过也好,也好,如果我发现你离得那么近,是不是就再也忍不住,再也玩儿不了,这个属于我们的游戏……如果那样儿,你该多伤心……

可是,一个游戏玩儿太久,会累的,等你回来,我们还是换个游戏吧,我也不用跟周涛玩儿了,从小到大,只有我们俩,多个人,我不习惯啊。而且,他连游戏都不会玩儿,你给我的小骨片儿,是他能找到的吗?他还那么心急,愣不丁就给我送回来了……

许延想起人工湖边那摊肮脏的淤泥,想起周涛那天下意识拍着膝盖上的污渍,吃吃地笑,他真笨啊,他一定没听你的话吧?

这世上有谁,还有谁,会为了我,翻遍每一寸荒草,探遍每一处泥淖……只有你,只有你,从来只有你……

你知道死亡是一种极甜美的诱惑,一如那些昏迷的日子里,馥郁芬芳的黑……所以后来下雨了,像那些流落在城墙上,湮没在秋风里,收藏在花瓣间的,那些压抑的哽咽……可是这些还不够的,远远不够……除了实实在在的你……

所以,别再藏了,快回来吧,让我猜猜,还要等多久?许延转过身,背靠在墙壁上,闭上眼睛默默地数:一小时?十分钟?二十秒?

光线渐渐地黯淡下来,房门‘咔嚓’一声轻响,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许延抿着唇笑了,缓缓地抬起头,语声轻柔:“给我吧,不用忙了。”

“许延……”丁珉看看身旁沉默无声的秦可可,困难地组织语言:“你说什么……哦,封毅他……”

许延微弱地笑了,嘴角在朦胧的光影里散开梦境般的温软:“……昨天,还是前天?”

秦可可看着他,蓦然泪落如雨,垂下头,将包里那个深蓝色的瓷罐儿小心取出来,声音暗哑难辨:“……前天。”她轻轻放到许延手上,拉拉丁珉,转身退了出去。

“真好,哥,咱们又在一块儿了。”许延感受着怀中那实在的轮廓,满心安逸:“你想我了吧?”他俏皮地弯起嘴角:“想藏到绿姬那儿,溜回我身边。呵,我就知道!你装得再酷,也还是从前那个,贪玩儿的,”他的嘴唇轻触着那一脉清凉,耳语般轻悄:“小屁孩儿……”他在奔流的泪水中温柔微笑,他说:“小屁孩儿……”

天完全黑下来了,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延延等了你那么久,都困了,咱们先睡一会儿好吗?哥好久,都没陪延延,睡过了……”

他挪到床前轻轻缩上去,头钻进被窝里,轻触着怀中那一片光滑:“要是我没那坏习惯,哥是不是,就不用急着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