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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她的爹娘为官府的织染署工作,染房一场大火夺走她爹娘性命,当年只有七岁的栀儿目睹一切。属下想,昨夜之灾也许唤起她沉痛的回忆,尤其少爷再度进入火场的当下;她几乎崩溃哭嚷着她不要纸鸢了,只求少爷能平安无事。”

集方的一席话,在慕容湍懊怒的心中掀起另一波异样感受,他眉心微锁,默然不语。

在栀儿心中,他很重要么?他做的纸鸢比她的性命还重要?

“少爷?”

“集叔,你也认为我应该正视杜栀儿,所以该去好好安慰她,而非任她恐惧、自责?”

“对栀儿来说,少爷的一句话胜过旁人的安慰,也能厉过万千责罚。”这几年来,他看得出栀儿这孩子对少爷的赤诚与敬畏,那是一般奴仆抵不上的。

连从小看他长大的集叔,都拐着弯劝他接受杜栀儿!慕容湍.烦躁地起身,步出祖母的寝房。’一到门外,果然看见一身凌乱狼狈的栀儿跪在门口,小手还紧紧抱着半毁的纸鸢,他心口突地一紧。

“起来!”甩去心上异样的纷乱,他恶声恶气命令。

栀儿闻声抬头,见着采人,早已哭得红肿的双眼又是一红。

“起来,没听到么!”看到她左手还缠着布条,熏黑的小脸划过一道道泪痕,慕容湍把心头冒出来的窒闷归咎于她的丑样。

“栀儿知错了,求少爷原谅……”她哑声央求。

“不听话?我叫你起来就起来!”

她不敢违逆,忍痛试着直立起失去知觉的膝盖,岂料双腿一软,小小的膝头又即将重新和地面粘在一起——

慕容湍大手一捞,让她跌在自己怀中,不客气的怒斥在她头上爆发——

“笨蛋!连站都站不好,还妄想救什么纸鸢!”如果任她往地上一撞,非撞出好几天都化不开的瘀青不可!

感觉环抱着她的手臂温热有力,耳边听见埋在宽阔胸膛下的心正安然无事地跳动着,整夜宛如踩在悬崖上的栀儿,像是攀住了终于出现的援手,顿时抱住他精瘦的腰杆号啕大哭,其间还夹杂了频频不断的道歉声。

“呜呜,栀儿对不起少爷……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怀中纤细娇小的身躯似乎塞满了强烈的恐慌,他的心头没来由地紧揪。

“够了,我没事,不要哭!”他粗声道。

唼,他究竟在搞什么?哄一个专来伺候他的小娃娃,有没有天理呀!

慕容湍在懊恼低咒的同时;却没发现自己下意识收紧了双臂。

仲夏,蝉声唧唧,伴和书斋里的谈话声。

栀儿端来茶水,书斋里两名男子正自顾自讨论。

“由于去年冬季格外干寒,苏枋、红花此类做朱色染料的植物,以及栀子、盖草此类做为黄色染料的植物,今年生得并不佳。”

说话的是年约四十的染坊管事程大兴,程家两代都是慕容府的染坊管事。

近两载,王氏已逐渐下放家业给慕容湍打理,因此,各作坊管事遇事都会与慕容湍报告商榷。

“对朱、黄两色染布影响有多大?”

“回少爷,怕是得减至一半。其实增采朱砂、石黄矿,来维持朱、黄两色的染料量亦无不可,但成本高得多、费时也久。”福态的圆脸,两道眉头深锁。

总而言之,此两色用量之高不遑多让,无论采不采行替代方案,损失都大了!

慕容湍敛眉沉吟,而后道:

“无论皇亲国戚或平民百姓,现有的色料先染买方近三月预定的布疋。另外,通知矿区增采朱砂及石黄一倍的量应急,先这样办。”但他明白光是这样还不能完全弥补亏损。“程管事,我想找些相关记载,需要你从旁协助。”

“属下定当倾力。”程大兴拱手作揖,对这位年方弱冠的年轻主子没有挑剔,慕容湍虽然出身大户,对织染却愿意从基础学起,凡事亲力亲为,实属难能可贵。

斟完茶的栀儿本应退出书房,但听见他们的谈话后,忍不住驻足。

“请问……有试过茵草和槐米来做染料么?”

她的询问,引起他们的注意。尤其是程大兴,连忙追问:

“你是说茜草、槐米这两种药草?”

“对,它们虽是药草,但西草也能提炼红色染料,槐米能提炼黄色染料。”

经她一提,程大兴茅塞顿开,豁然拍掌——“哎呀!你这么一提,我印象中好像听先父曾说过,某些药材能做为染料没错!小姑娘,你怎会知道?”

栀儿战战兢兢望向慕容湍,深怕他认为自己凭什么大放厥词,方才的脱口出言已经令她有些羞赧。

“说。”慕容湍盯着她怯怯的神情,薄唇吐出一个字,等着听。

“是……”栀儿据实以告。

“那是我爹教我的,我爹曾是染坊师傅,他说过西草是凉血活血的药材,亦可炼成染料,在江南分布极广,受寒害的程度会比京城来的小;栀子耐寒力弱,盖草生长不喜干燥,所以才会长得差,槐米的花期在夏季、结果期是初秋,今年应该来得及采收。”

一对波澜不兴的黑眸掠过几不可辨的波动,一张认真的小脸映入其中。

“太好了!终于找到应急的方法了,我这就回去让人采来提炼!”程大兴如释重负,眉头上的郁结也解开了。“小姑娘,你还懂得哪些染料?青色、黑色的也懂否?”

“青色类有鼠李,黑色类有皂斗。”

看她对答如流,程大兴颇为赞赏,不禁提议:“少爷,属下见这位小姑娘颇有天分,是否能向您要地来染坊学习、帮忙?”程大兴当然不知自己要的是“谁”。栀儿心口一顿,呼吸有片刻的凝滞。

少爷会要她去么?“她——”不去。

慕容湍煞住差点出口的拒绝,对自己由衷的反对感到讶异,矛盾与懊恼在眉心交锋。他不是一直都希望杜栀儿能远离他的视线么!现下终于有借口摒开她,他还反对什么?

甩开纠结于心的莫名烦闷,慕容湍刻意让自己看起来无所谓,矜淡黑眸扫向那张拥有黑白分明清眸的小脸。

“从明日起,你去染坊做事。”

他的决定,无疑让栀儿顿在半空的心,往下倏沉。

少爷宁可赶她到染坊,也不愿让她留在府里……

程大兴开怀而笑,忙不迭提醒一旁默不作声的栀儿。“少爷让你到外头见见世面,可比当个丫鬟有意义许多,还不快谢恩!”主子果然是个措才爱才之人哪!

栀儿喉头一哽,福身的同时,也惹动挥之不去的心伤。

“栀儿谢过少爷……”

第五章

茶温不对。

慕容湍眉头微拢,正要抬眼斥责备茶的丫鬟,但映入眼帘的却不是熟悉的那个人,到口的愠语只能吞回腹中。

他不饮凉茶,即使正值炎炎夏日也不例外,唯有栀儿清楚他的习惯,实在不应该让她到染坊去——

该死!

他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何时开始,他竟然习惯杜栀儿的存在?!

慕容湍握拳,对矛盾紊乱的思绪感到愤恼,盯着那盅喝了一口的冰镇凉茶,他的火气不降反升。

“冰凉透心,通体舒畅,好茶!”一旁,赞不绝口的秦啸日,突然发现好友绷着俊颜,脸色难看到活像有人赏了他一巴掌。“怎么了,茶不对劲?”

“没有。”慕容湍闷道,仰头将茶一口饮尽。

不像没事,不过他老兄既然说没事,那就没事吧。秦啸日扬了扬眉宇,不打算格虎须,自顾四处张望半晌,他的动作引起慕容湍侧目。

“找什么?”

“今日侍茶的人怎么不是栀儿,她上哪去了?”

“你问她做什么。”慕容湍目光一泛,不觉醋意横生。

“没什么——”好友僵硬防备的神情让秦啸日若有所悟,某个念头在脑海勾勒成形,他马上又加了一句:“只不过有件东西想亲手交给她。”

亲手?

“什么东西?”慕容湍连唇角都沉了下去。

秦大公子好整以暇地喝了口凉茶。“不足挂齿的东西。对了,我方才问你,栀儿上哪去了,你还没回答我。”

“她不在府里。”这几个字,几乎是从慕容湍的齿缝进出来的。那个“不足挂齿”的东西是什么?他们几时走得这么近了?

“那可真不巧!”秦埔日一脸惋惜。“罢了,改日我再——”

“没有改日。”慕容湍不客气地打断好友的未竟之言。

没有改日?“你不会终于忍无可忍,把栀儿给扫地出府了吧?”有这个可能,毕竟慕容湍从未给过栀儿好脸色看。

“没有。”

“慕容,我从以前就很好奇,你与栀儿主仆俩既然‘不合’,你何必执意留她在湍楼大眼瞪小眼?”别人的家务事他不应该管、也不想管,但他实在是想不透好友何苦为难自己。

“不是我执意,而是祖奶奶。五年前,她老人家替我纳媳冲喜,从此要那个小我七岁的冲喜新娘服侍我。”五年来,慕容湍首次对此事坦承不讳,而且有股非要秦啸日知道不可的强烈想望。

不知为何,让秦啸日知道栀儿是他的人之后,哽在心头那该死的郁闷,竟莫名扫清许多!

原来如此,栀儿是慕容的冲喜新娘。

秦啸日恍然大悟,并不感到意外。慕容湍以前曾经病危,老夫人会买个女子替他冲喜,一点都不稀奇。

“所以,等栀儿及等后,你会和她正式拜堂圆房?”

好友这无心一问,惹得慕容湍背脊一僵,当场一阵哑口无言——

内心百般抗拒下,他压根没有想过这件事,栀儿看起来还那么小……该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