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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热尔维丝听了丈夫的提议,心中并不情愿;她并不是怕朗蒂埃的到来会伤她的面子或是会令她担惊受怕,而是反复问自己,那些脏衣服放到何处去呢?古波却极力表白着合住的好处。五百法郎的房租是太多了些。瞧呀!朗蒂埃住在他们一间带家具的卧室里,每月可以给他们二十法郎的房租;这对于他并不算贵;而对于古波一家人呢,每到付租金的时候,有了朗蒂埃款子的加盟便会容易些。他还说想办法在他们夫妇的床底下安上一只大箱子,全区人的换洗脏衣服都能一古脑放在里面了。热尔维丝不由地迟疑了一会儿,像是用眼神探询古波妈妈的意见;几个月来,朗蒂埃带了许多药品治疗古波妈妈的哮喘病,所以得到首肯是在情理之中的事。热尔维丝终于开口说:

“您并不妨碍我们;会有办法安排好一切的。”

“不,不行,谢谢你们的好意,”朗蒂埃重复着,“你们太好了,但是我受领不得呀。”

这一下古波可抬高了嗓门。他不会总在装傻吧?主人家可是诚心诚意的呀!他搬来往是沾了光的!他难道不明白?接着,他气冲冲地叫出声:

“艾蒂安!艾蒂安!”

孩子正趴在桌子上打着瞌睡,一下子被古波的叫声惊得跳了起来。

“听着孩子,你告诉他是你要他来……嗯,告诉这位先生……大声对他说:‘我要你来住!’”

“我要你来住!”艾蒂安睡眼惺忪之中嚷了一句。

大家都笑出声来。然而朗蒂埃很快露出庄重而感动的神情,把手伸到桌子上面与古波的手握在了一起,他说:

“我接受了……为了我们彼此的友情,不是吗?是啊,也为我的儿子我接受了。”

第二天,房东马烈斯科先生来到博歇夫妇的门房里呆了一个小时,热尔维丝便与他谈起朗蒂埃在店里借住的事。起初他显出不安的神色,生气地拒绝了,那劲头像是女房客要求他拆掉一间厢房一般。当他后来在店里仔细巡视一番之后,再抬头看看楼上的房间会不会因此受影响,然后便允许了她的拆改打算,他只提出了一个条件:不能让做房东的他出一个钱。古波夫妇只得签了一张字据交给他,声明将来退租的时候将把房子恢复原样。当天晚上,古波带来了几个哥儿们,他们当中有一个是泥水匠,另一个是木匠,还有一个是油漆匠,都是他的好朋友,他们每天干完正当的活计后才来到古波家,算是帮朋友一个忙吧。安上一扇新门,把卧室粉刷一新已经花去不止一百法郎,为哥儿们干活酬劳的酒钱还没算在内。古波告诉他的哥儿们,这笔工钱等将来他的房客付了第一个月的房钱后,再付给他们。此外,便是安置家具的事了。热尔维丝把古波妈妈的高柜留在了屋里,又从自己的卧室里搬来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另外,还得买一个盥洗台和一个床;连同被褥总共算下来得一百三十法郎。这笔款项商定好是分期付款,每月交十法郎,如果十来个月内朗蒂埃交的房租付清这笔钱,往后的租金他们便能有所收益了。

朗蒂埃搬家的日子安排在6月初,头一天晚上古波自告奋勇到他家去帮他搬行李箱,免得他再去花费三十个铜币雇马车,然而朗蒂埃却显出十分为难的样子,推说箱子太重,实际上他是想把自己的住址隐瞒到最后。他下午将近三点的时候来到了店门口。这时古波却不在家。热尔维丝走到店门口,一眼就认出那只曾伴随她的旧箱子放在马车上,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这只箱子曾与她一起在布拉桑东奔西颠。今天被绳子捆绑的箱子已经那样的破烂不堪。当她看着这只重新回来的箱子,不禁想起她梦见的情形。她又想象出也许是这同一架马车载着那擦铜女工,带着这箱子把它运向了远方!正在这时,博歇来帮助朗蒂埃搬那箱子。热尔维丝恍惚而迟钝地跟随着他们,一声不响。当他们把行李物品放在卧室中央之后,她勉强开口说:

“嗯?一件积德的事办完了,对吧?”

这当尔她正在恢复平静,她看见朗蒂埃只顾去解那箱子上的绳子,竟不看她一眼,于是她又说道:

“博歇先生,请喝一杯酒吧。”

她边说边取来一瓶酒和几只杯子。恰好布瓦松身着警察制服从店门前经过。她向布瓦松微微点了点头,眨了眨眼,莞尔一笑。那警察便完全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他当班值勤的时候,有人向他递眼色,这就意味着人家要请他喝酒了。为了等候热尔维丝向他传递这样的眼色,他甚至常常在她的店门口徘徊几个小时。此刻,他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便从天井里走过来,想偷偷地喝他那杯酒。朗蒂埃抬眼见他进屋便笑着说:

“哈,哈!巴丹克①原来是您呀!”

①注:巴丹克(Badngue)拿破仑三世的诨号。

他叫布瓦松巴丹克是开玩笑,也显示他不把帝皇放在眼里。布瓦松板着面孔默认对方的称呼,却不知道他内心里会不会对朗蒂埃生厌。其实,这两个男人虽然在政治上各执己见,却不失为十分要好的朋友。

轮到博歇说话,“要知道皇帝在伦敦时也做过警察呢;是的,老实说,他还收留过喝醉了的女人呢。”

热尔维丝给桌上的三只酒杯斟满了酒。她自己却无意喝酒,心里像五味瓶打翻了一般滋味,但是她仍等着不走,目光注视着朗蒂埃已解开了箱子上的最后一道绳子;她一心想知道箱子里装得什么东西。她记得起当年的箱子里的角落里有一叠袜子,两件脏衬衣,一顶旧帽子。不知那些东西还在里面?她会不会就要看到当年眼熟的物件呢?朗蒂埃在揭开箱子之前先举起杯请大家一起喝酒:

“干杯?”

“干杯。”博歇和布瓦松同声回敬着酒。

热尔维丝又为他们重新斟满了酒。三个男人用手揩了揩各自的嘴唇。后来朗蒂埃终于打开了箱子,箱子里放满到处散落的报纸、书籍、一些旧衣服以及一包包的内衣。他一样样地从箱子里取出,一只小锅、一双靴子、一座鼻子已经损坏的洛特鲁罗兰①的半身塑像,接着是一件带绣边的衬衣和一条工作裤。当热尔维丝俯下身去时,一股烟叶气味直冲鼻腔,这是不清洁男人的气味,可见他只讲究自己的外观。不,那顶旧帽子已经不在箱子左侧的角落里了。那角落里却摆放着一只她不曾见过的绒线绣球,一定是女人送给他的东西。于是,她又沉静了下来,心头袭上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哀。同时,她仍然继续看着他清点物品;心中不时地确认着哪些是他们俩相好时的物品,哪些是别的女人的东西。

①洛特鲁罗兰(Ledu  Rollin,1807-1874)是法国的大政治家。



“喂,巴丹克,您不知道这本书吧?”朗蒂埃又说。

他把一木书在布瓦松眼前一晃,它是在布鲁塞尔出版的《拿破仑三世情爱史》,书中还有许多插图,当中的许多往事轶闻中,有一段叙述了拿破仑三世怎样诱惑一个厨子的女儿,那姑娘只有13岁;那插图上画着拿破仑三世赤裸着双腿,胸前只佩带着大缓勋章,正在追赶一个不肯屈服他的淫欲的小女孩。

“嗯!对啊,的确有这回事!那可是难免的事呢!”这话与博歇心怀的淫念一拍即和,因此他兴奋地嚷了起来。

布瓦松惊讶不已,一时语塞,找不出一句为皇帝开脱的话来。书里画得写得清清楚楚,他不能否认那是事实。于是朗蒂埃总把那幅插图放在他的眼前,并作出嘲弄人的样子;布瓦松不由地举起双臂冲口嚷出声来:

“是啊!那又怎么样?难道这不是人类的天性吗?”

朗蒂埃却被他的回答堵住了嘴。于是他开始把自己的报纸和书籍排放在柜子里的一块横板上。他对缺少一个可以挂在桌子上方的小书架表示出无奈,热尔维丝便答应他替他找一个,他所有的藏书,实际上是一套路易·布朗所着的《十年史》,还缺了第一卷;其实他从来不曾见过那第一卷;拉马丁着的《吉隆特党人》,那是他用两个铜币买来的;还有欧仁·苏写得《巴黎的秘密》和《飘泊的犹太人》;此外还有一大堆有关哲学和论述人道主义的书,都是从那旧书店搜罗而来的。但是,从他那恭敬而动情的目光中能看出,他对那些报纸情有独钟,这是他多年来的收集品;每次他在咖啡店里看报纸,读到某一篇精彩的好文章和对他口味的新闻报道的时候,他便买下那份报,保存下来。最后存下了一大堆报纸,无论那个年月,也无论什么内容的报纸都有,乱糟糟的毫无次序可言。当他从箱子底里取出那一捆报纸,一边亲呢地拍打着那纸包裹,一边对身旁的两个男人说:

“瞧见了吗?嘿!这是老子的宝贝,世上恐怕没有一个人敢自夸能有如此美妙的东西……你们也许无法想象,这些报纸的内涵所在。说实在的,即使把那里面的主意实行上一半,这社会就会一下子干净的。是啊!如果那样你们的那些皇帝和他们的那些绅士们可就遭殃了……

他的话被那翘起了胡子,脸色铁青的警察打断:

“还有军队呢?你们拿军队怎么样?”

于是朗蒂埃又冲动起来,他用拳头敲打着报纸嚷道:

“我主张铲除军国主义,实行民族博爱、平等……废除那些优先权、专利权和那些形形色色的尊号……我要工资平等,利益均沾,我要无产阶级的荣耀……还有一切的自由!明白吗?所有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