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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十天前。」

他平躺,直望前方,好像正在思索,试着透解什么。

「我什么时候来的?」

她必须靠近他才听得清楚他的话。

「四天前,傍晚时。」

「山里没别人。」他说,然后身体皱缩了一下,轻微颤抖,仿若身陷痛苦,抑或回忆起无可忍耐的痛苦。他闭上眼,皱眉,深呼吸一口气。

他体力一点一滴回复,皱眉、屏住的呼吸及紧握的双手对恬娜而言已成熟悉景象。力气回到他体内,但没有带来舒适或健康。

他坐在门前,沐浴在夏日午后阳光中,这是他下床以来走得最远的一次。他坐在门坎上,望向天空,从豆田走向屋子的恬娜看着他。他依然有种如灰烬、虚影般的气质,不只因为灰白的头发,更来自皮肤跟骨头的某种质态,而他的身体除了皮跟骨外,所剩无几。他眼神无光。但这影子,这灰烬般的男人,与当初她看到的那张沐浴于自身力量光芒中的脸,是同一人——面容坚毅、鹰勾鼻、细致的嘴,是英俊男子。他一直是个骄傲、英俊的男子。

她向他走去。

「你需要的正是阳光。」她对他说,他点点头,但即使坐在倾泄的夏日暖意里,他双手依然紧握。

面对她时的沉默,让她以为或许是自己的存在令他心烦。或许他不能像过去一般轻松待她。毕竟他现在是大法师——她一直忘记这点。而且,从他们攀过峨团山区,同乘「瞻远」航越东海至今,已过了二十五年。

她心念一动,突然问道:「『瞻远』呢?」然后想,我多蠢啊!都这么久了,他已成为大法师,当然不会拥有这艘小船。

「在偕勒多。」他回答,表情凝结在持续难解的哀伤中。

如同「永远」那么悠久以前,如同偕勒多岛那么遥远的地方……

「最远的岛。」她说道,半是问句。

「西方尽头。」他说道。

两人坐在餐桌前,刚用完晚餐,瑟鲁到外面玩耍。

「所以你是乘在凯拉辛背上,从偕勒多过来的?」

她说龙的名字时,它再次自行塑造她的嘴形,发出自己的形状跟声音,说出自己,让她吐出轻柔火焰。

他听到这名字,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锐利,让她意识到,他通常完全不会直视她双眼。他点点头,然后修正答案以求精确:「从偕勒多到柔克,再从柔克到弓忒。」

一千哩?一万哩?她毫无概念。她看过黑弗诺珍藏室中的大地图,但没人教过她数字概念或距离概念。如同偕勒多岛那么遥远的地方……龙的飞行距离能以哩计吗?

「格得,」她唤他的真名,因为此时两人独处。「我知道你历经极大的痛苦与危难。如果你不想——或许你不能——或许你不该告诉我,但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梗概,我也许更能帮助你。我希望能帮你,而他们很快会从柔克来接你,派艘船来接大法师,说不定请龙来!然后你会再度离开,而我们仍未曾促膝长谈。」她说,在用字或语调不对时双手紧握,如同她当时嘲笑龙时、她像个责难的妻子般发牢骚时。

他低头盯着餐桌,闷闷不乐,默默忍耐,仿佛田里辛劳一天后的农夫正面对家庭争吵。

「我想不会有人从柔克来。」他说,这句话花了他十足的努力,以致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给我一点时间。」

她以为他说完了,因此回答:「是的,理应如此。对不起。」正站起身清理桌子时,他又开口,依然头低低、语音不清地说道:「我现在,有时间了。」

接着他也站起身,把盘子端到水槽,继续把餐桌清干净。他负责洗盘子,恬娜收拾残肴。这点让她很感兴趣。她一直拿他与火石相比,但火石这辈子从没洗过一个盘子。这是女人的工作。但格得跟欧吉安都独身住在这里,没有女眷。格得住过的每一处都没有女人,因此他做「女人的工作」,毫不以为意。她想,如果他会在意,如果他开始担心自己的尊严与擦碗布同等,就太可惜了。

没人从柔克来找他。任何船都无法在他们谈论此事时即刻赶到,除非全程以法术风吹送。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依然没有寻找他的讯息或迹象。人们这么久不打扰大法师,她感到非常奇怪。一定是他禁止人找他,或者用巫术藏匿行踪,让人无从找起,才不被认出,因为出乎意料,村民仍对他的存在不太注意。

锐亚白领主没派任何人前来,则不太意外。该族领主与欧吉安的关系一向不佳。村里谣言说,该族女性均擅长黑暗技法。村民说,有人嫁给北方领主,结果遭活埋在岩石下,另一名女子想改造她子宫内未出世的胎儿,试图让他拥有力量,而他在出生时的确说出某些字句,但他没长骨头。「就像一小袋皮一样,」产婆在村里悄声谣传,「一个有眼睛、有声音的小袋子,完全没吸过奶,但操某种怪语言,然后死去……」无论这些故事是真是假,锐亚白领主一向离群索居。身为法师雀鹰的旅伴、法师欧吉安的养女、将厄瑞亚拜之环带至黑弗诺的人,一般人都认为恬娜刚到锐亚白时会受邀住进大宅邸,但她没受邀。她反而很高兴地独居于村里织工阿扇的一间小农舍,她极少见到宅邸中人,也总只远观。蘑丝告诉她,现在大宅邸没有女主人,只有老领王,年岁很大,还有他孙子和年轻巫师,名为白杨,自柔克学院聘来。

自从欧吉安手握蘑丝阿姨的符咒,在山径旁的椈树下入葬以来,恬娜便没见过白杨。奇怪的是,他不知道地海大法师正在自己村内,抑或即便知道,却为了某种原因避不见面。前来埋葬欧吉安的弓忒港巫师也没再来过。即使他不知道格得在这里,至少也知道她是谁——她是「雪白女士」,手腕曾套厄瑞亚拜之环,让和平符文重新完整。而这一切又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老太婆!她对自己说道。你昏头了吗?

话说回来,毕竟是她告诉他们欧吉安的真名,某些礼数还是不可缺的。

但巫师就是巫师,对礼数置若罔闻——他们是力之子,只与力量打交道,而她现在有什么力量呢?难道她真有过力量?她还是女孩、女祭司时,她是个器皿:黑暗地域的力量穿过她、使用她后,在她体内点滴不留,毫无痕迹;她是年轻女子时,强大的男子教会了她强大知识,但她弃之不顾,不肯碰触;身为女人,她当时选择、得到女人的力量,而那段时间已过,身为妻子与母亲的责任已了。她已不再有任何东西、任何力量,可供他人辨认。

但一只龙曾对她说话。「我是凯拉辛。」它说道。「我是恬娜。」她回答。

「『龙主』是什么?」她在大迷宫里,黑暗之地,曾如此问格得,试图否认他的力量,试图要他承认她的力量。而他坦诚无欺,让她永远对他放下戒心。「是龙愿意对谈的男人。」

所以,她是龙愿意对谈的女人。这难道就是她那天在面西小窗前苏醒时,内在感受到的新产物、蜷缩的知识、轻巧的种子?

餐桌上短暂对话的几天后,她正为欧吉安的蔬菜园锄草,拯救他春天埋下的洋葱种子免受夏日杂草侵害。格得自己打开了防止山羊跑进的高围篱栅门,从另一端开始除草。他工作了一会儿,然后往后坐下,低头看自己的手。

「让它们慢慢愈合。」恬娜温柔说道。

他点点头。

一排高豆藤花已开始绽放,香味甜美无比。他瘦弱的手臂搁在膝头上,凝视阳光下一丛藤蔓、花朵、低垂豆荚。她边说边工作:「艾哈耳去世时,说:『一切都变了……』从他过世后,我为他哀悼、为他哀伤过,但有某种事物舒缓了我的哀伤,某种东西正在诞生……正被解放。我知道在我安睡与初次苏醒之间,某些事已经改变了。」

「是的。」他说:「一种邪恶终结了,而且……」

长长沉默后,他再度开口,没看着她,但声音首次听来像她记忆中的声音,轻缓、沉静,带着平平的弓忒腔。

「恬娜,你记得我们刚到黑弗诺的时候吗?」

我忘得了吗?她内心回应,但缄口不语,害怕话语会将他逼回沉默。

「我们将『瞻远』驶进港,走上码头——台阶由大理石铺成,那些人,都是人——然后你抬起手,让他们看到环……」

……而且握着你的手。我那时的恐惧已非恐惧二字足以形容:脸、声音、颜色、高塔旌旗、金、银、声、乐,我唯一知晓的就是你——在整个世界里,我唯一知晓的就是你,站在我身边,一同向前走……

「王室管事领我们至厄瑞亚拜塔底,穿过充满人群的街道,然后,只有我们两个,独自爬上高高台阶。你记得吗?」

她点点头,将双手平放在刚除过草的泥土上,感觉它粗糙的清凉。

「我打开门,很沉重,起先还卡住,然后我们走进房间。你记得吗?」

他仿佛是在寻求安慰:真的发生过吗?我真的记得吗?

「那是座很大、很高的厅堂。」她说:「让我想起我的厅堂,我被吞食的地方,但只因为它也很高。光从塔顶窗户洒下,一道道光芒如剑锋交错。」

「还有王座。」他说道。

「王座,是的,一片金光赤红,却空空如也。就像峨团厅堂中的宝座一般。」

「已经不是了。」他说,越过一片绿色洋葱苗看着她,表情生硬、充满留恋不舍,仿佛命名了一份自己无法掌握的喜悦。「黑弗诺有王了,就在世界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