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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预言已经实现:符文愈合,世界也重合完整,和平之日已降临。他……」

他低头望着地,双手紧握。

「他带我由死回生。英拉德的亚刃、未来歌谣将传颂的黎白南。他冠上他的真名,黎白南,地海之王。」

「是因为这样,」她问道,跪着看他:「所以有这份喜悦、这份进入光明的感觉?」

他没回答。

黑弗诺有王了,她想,然后大声说:「黑弗诺有王了!」

那美丽城市的景象长存她心中:宽广街道、大理石高塔、铺陈的铜瓦、港中满张白色船帆的船舰、太阳像剑锋般射入美丽宝殿、一切丰饶、尊严与和谐、秩序尚存。从那光明的中心,她看着秩序如完美的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像大道般直耸,或如迎风航行的船只,往当行处而行,带来和平。

「亲爱的朋友,你做得很好。」她说道。

他的手微动,像要止住她的话语,然后转身背向她,以手掩口。她不忍看到他的泪水,因此弯腰继续工作。她拔起一根根杂草,草梗却从根断折。她双手挖扒,试图找出埋藏在黑色大地下,深入土壤的草根。

「葛哈。」瑟鲁脆弱、崩裂的声音在栅门口响起,恬娜转身。孩子的半脸,看得见与看不见的眼睛直望着她。恬娜想,我要不要告诉她,黑弗诺有王了?

她起身走到栅门,好让瑟鲁毋须大喊。毕椈说,那孩子失神躺在火中时,吸进了火焰。「她的声音被烧光了。」他解释。

「我正看着西皮,」瑟鲁悄声道:「但它从金雀花牧地逃走了。我找不到它。」

这是她说过最长的话,她因跑步与试图忍住眼泪而全身颤抖。不能让大家哭成一团,恬娜对自己说,这实在太愚蠢了,绝对不行!「雀鹰!」她转身说:「有只山羊跑掉了。」

他立即起身,走到栅门。

「去泉屋找找看。」他说道。

他看着瑟鲁,仿佛看不到她丑陋的疮疤,仿佛几乎看不到她,一个丢失山羊的孩子,必须找回山羊的孩子;他看到的是山羊。「或许它跑去找村里的羊群了。」他说。

瑟鲁已跑向泉屋。

「她是你女儿吗?」他问恬娜。他之前对这孩子只字不提,恬娜这瞬间满脑子都想着:男人多奇怪。

「不,也不是我孙女。但她是我的孩子。」她说。是什么原因让她又开始对他冷嘲热讽?

正当他开栅门往外走,西皮朝两人冲了过来,黄褐色一闪而逝,瑟鲁在后远远追赶。

「喝!」格得突然大喊,纵身挡住山羊去路,将它直接推往大开的栅门与恬娜怀里,她差点抓不住西皮松脱的皮项圈。山羊立刻静止不动,像羔羊般乖巧,用一只黄眼睛觑着恬娜,另一只盯着排排洋葱苗。

「出去。」恬娜说,将它拉出山羊乐园,带回属于它的贫瘠牧地。

格得坐倒在地,像瑟鲁般气喘嘘嘘,也可能更累,因为他喘息连连,而且显然头晕目眩,但至少不再掉泪。羊只会坏事。

「石南不该叫你看着西皮,」恬娜对瑟鲁说:「没人看得住西皮。如果它又跑掉,告诉石南,别担心。好吗?」

瑟鲁点点头,她正瞧着格得。她看人很少超过一瞥,男人尤是,但她正直直盯着他,头像麻雀般半偏。英雄诞生了吗?

第六章  渐坏  Worsening

夏至已过了一个多月,面西的高陵依然昼短夜长。瑟鲁这天很晚回家,由于一整天跟着蘑丝阿姨采集草药,累得吃不下饭。恬娜安顿她上床,对她唱歌。这孩子太累时会睡不着,像麻痹的小动物般蜷曲在床上,呆视着幻觉,直到像做噩梦般非睡非醒,对外界浑然不觉。恬娜发现,只要抱着她唱歌哄她入睡,就可避免这种情况。唱完在中谷当农妇时学会的歌谣,便唱更早于峨团陵墓当孩童女祭司时学会的卡耳格颂经,回旋无尽、单调甜美的奉献乞求催眠了瑟鲁,而颂经所崇奉的无名力量与空宝座,如今葬于地震崩落的颓圮尘土。她感觉歌曲已无咒力,而且她喜欢以母语唱歌,虽然她不知道峨团母亲为孩子唱什么歌谣,母亲为她唱过什么歌谣。

瑟鲁终于沉沉睡去。恬娜将她从怀中轻放到床上,等了一会儿,确认她继续熟睡。她环视一圈确定自己独处后,迹近心怀愧疚,却也犹如进行欢悦仪式般,迅速将修长浅白的手遮在孩子脸侧,挡住被火吞蚀,只剩块状光秃疤痕的眼睛与脸颊。在她碰触下,一切都得以消逝,皮肤愈合完整,成为孩子圆润、柔软、熟睡的脸,仿佛她的碰触重建真实。

她轻轻、不舍地抬起掌心,看到无可疗治的损失,永不平复的创口。

她俯身亲吻疤痕,安静站起,走出屋外。

太阳在一片辽阔的珠润迷雾中落下,四周无人,雀鹰大概在林中。他开始拜访欧吉安的坟,在椈树下的静默一待数时辰。他体力渐复后,开始漫游欧吉安钟爱的林径。他显然食不知味,恬娜必须特意要求他吃饭;他拒绝友伴,只爱独处。瑟鲁如他一般沉默,愿意跟随他到天涯海角,不会打扰他,但他坐立不安,最后会要孩子回家,自己走到更远处,恬娜不知的目的地。他很晚进门,倒头就睡,且经常在孩子跟她醒来前即出门。她会准备面包跟肉片让他带着。

现在,她望着他走过草原小径,那是她搀扶欧吉安走完最后一程的艰辛长路。他穿过蒙亮空气而来,走过风偃草叶,稳稳踏步,如石头般坚固地闭锁在自己执拗的哀凄中。

「你会在房子附近吗?」她隔着一段路问道:「瑟鲁睡了,我想去走走。」

「会的,去吧。」他说。她漫步走开,思索这些男人无视,女人却受控的迫切之务:必须有人待在熟睡孩童附近;一人的自由代表另一人的不自由——除非达到某种不断改变的动平衡,例如行进的身体,像她现在一样,双脚轮流迈步,一前一后,操持卓越技艺……而后,逐渐深沉的天色与海风柔软的坚持,取代了思绪。她继续心无杂念行走,直至崖际砂岩,终于停步,遥望太阳消失在宁静的玫瑰色迷雾

她跪下,目光逡巡,指尖摸索,发现岩石上一道长长、浅浅、模糊的刻纹,直刮到悬崖边:是凯拉辛尾巴留下的痕迹。她一再用手指追画,望向暮色鸿沟,幻想。她说了一次。这次名字在她口中不是火焰,而是轻嘶从唇间缓曳而出:「凯拉辛……」

她抬头望向东方。突出于森林之上的弓忒山顶正红,映着下方已然消逝的光芒。在她注视下,颜色渐淡。她别开头,再回过眼时,山峰已然木灰、隐逝,山坡密林晦暗。

她等待夜星出现,它闪耀在迷雾上方时,她慢步回家。

家,亦非家。为何她在欧吉安的屋子,看顾欧吉安的山羊和洋葱,而非在自己的农庄,看顾自己的果园及羊群?「等着。」他说道,而她也等了,龙来过了,格得也几乎痊愈了。她已达成使命、照料好房子。她不再被需要,是该离开的时候。

但她无法想象离开这高耸的山崖、这鹰巢,再次回到低地,那舒适农田、无风内地。每次这念头都让她心绪低落暗沉。她在那面西小窗下做的梦又该当如何?在这儿找到她的龙又该当如何?

屋门依然敞开,让光线跟空气自由进入。没有灯光也没有火光,雀鹰坐在干净炉边的矮椅上。他常坐在那儿。她想,那应该是他还年少、在跟随欧吉安的短暂学徒岁月中所坐的位子。当年冬天,她还是欧吉安的学生时,那也曾是她的位子。

他看着她进屋,但眼光未落在门口,而在右边,在门后黑暗角落。欧吉安的巫杖伫立,一枝沉重橡木棍,手把处打磨光滑,与它主人一般高。瑟鲁将她往锐亚白途中砍下制成的榛树棒跟赤杨棍置于旁边。

恬娜想,他的巫杖,他的紫衫巫杖,欧吉安给他的,到哪儿去了?同时也想,为什么我现在才想到这点?

垦内非常黑暗,显得有点闷。她感到压迫。她曾希望他留下来与她说话,但现在他坐在那儿,她却对他无话可说,反之亦然。

「我在想,」她终于说道,将置于橡木边柜的四只碟子摆正,「该是我回到自己农庄的时候了。」

他什么都没说,可能点了点头,但她背转向他。

她突然累瘫了,想上床睡觉,但他坐在房子前半,而且屋内并未全暗,她总不能在他面前宽衣。羞耻让她愤怒,她正要请他出去一会儿,他迟疑地清清喉咙,开口。

「书,欧吉安的书,符文书及两本智典,你会一并带走吗?」

「我带走?」

「你是他最后一名学生。」

她走到火炉边,坐在欧吉安的三脚椅上面对他。

「我学会写赫语符文,但可能已忘了大半。他教了我一些龙语,我记得部分,但其余都不行了。我没成为行家或巫师,我结婚了,你知道吧?欧吉安会将他的智慧留给一个农妇吗?」

沉默一阵之后,他毫无表情说道:「他总有把书留给某人吧?」

「自然是你。」

雀鹰没说话。

「朋友,你是他最后的学徒,也是他的骄傲。他没明说,但书当然归你。」

「我拿它们做什么呢?」

她穿过暮色盯着他。西面窗户在房间底端微微发亮。他声音中执拗、无情、不明的怒气引发她自己的愤怒。

「你是大法师,还要问我吗?格得,你为什么要让我显得比傻子更呆?」

他立刻站起,声音颤抖。「但你难道不……你看不出来……一切都结束了……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