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吃点心吗?有人荐了一个极好的烧饭女佣给我,做得一手好点心,尤其是小笼馒头,简直一流。”
我听得蠢蠢欲动。
她微笑着吩咐下去了。
她忽然嘲笑自己:“我别的倒一点不通,单精吃喝嫖赌,”但却眯眯的笑着,一点也不惭愧。
她换了家常衣服,仍然是考究的。
我们坐下来天南地北的聊着。虽然她换了衣服,我仍觉得她是浑身湿的,刚才那一幕,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她说得不多,我坐着,正对着她那张大书桌。女人不应有这么大的书桌,这大概是她丈夫来时,偶然在办公事的。
然后我觉得自己愚蠢,我到这里来,难道只是为了看她的书桌吗?
点心上来了,她没有夸张,的确色香味俱全。我吃得很开心,吃了很多。与她在一起,应该是很紧张的,因为我一点也不知道她的底细,与这样一个有办法有姿色的女人在一起,该是十分危险的,但是我反而觉得自在。
吃完点心,休息了一阵,我告辞了。女佣人上来问她准备什么做晚饭。
她的生活,似乎除了吃喝玩乐,没有其它的事。我有点羡慕。女人有办法,是真有办法。
“今天晚上打算做什么?”我问。
“看书。”她答。
她屋子里没有电视机。我问:“不看电视?”
“电视放在佣人房里,她们看到什么好的,自然告诉我。”她淡然说。
这就有点矫情了。我微笑,迹近妙玉式的清高。
我说:“今夜我将看电视,我是个俗人。”
她笑笑,不以为意,送我至门口,她照例没有留我。我叹一口气,道了别,她的司机已把车子开出来了,送我到家。
她一直是那么客气,是真的客气,还只是一种无所谓呢?我不明白。
而我,我对她,已经太晚了,我对她有不可磨灭的印象。
那一夜睡了。第二日我往店里买了盒上好的糖,差人送去,答谢她的点心。她收下了,没有道谢。
过了几天,我上门去,她在家。
她说:“我是不吃糖的。”
我说:“我知道。”
“医院忙吗?”她问我。
“刚动了一个大手术,你闻不到我身上的血腥味?”
她微笑,迎我进屋去,我见有人在换窗帘,打蜡。
“装修?”我问。尽挑些无关重要的话来说。
“不是,收拾一下,我丈夫下星期来。”
“啊。”我说。
她仍把我招呼得好好的,宾至如归的样子。
喝茶的时候,她似乎微微发颤,我听见茶杯盖微微发响,是为了什么呢?我也一头汗的坐了很久,就回去了。
兰兰嗔我“神不守舍”,“为什么?”她问,“你看你,这么不集中精神,别做错事啊。”
“不会的。”我说,“常觉得疲倦,我想请假。”
“才放了假又请假,家明,莫非你身子不好吧?那陈医生替你检查一下。”她担心的说。
“不用了。我自己还不知道。”
“有时候你还真不知道呢!”而且坚持要我给老陈看。
老陈替我看得很仔细,兰兰坐在一旁。
老陈说:“你睡得不太好。”
我不语。
兰兰怀疑的说:“不会,我每日十点多打电话给他,他有时候已经睡了。”
老陈说:“自己拿点安眠药吃。”
我点点头。
老陈说:“做人怎么这么闷呢?”他叹口气,坐下来。
兰兰瞪他一眼,“你想怎么样?”
老陈说:“没怎么样。当初念书,从小立的志愿,是要做得出,作文里都说:我将来要做一名良医,为大众服务,救治病人……经过一次次考试,我是成了医生了,是不是良医,很难说。愿望达到了,又怎么样呢?”
兰兰说:“你们都叹做人没意思,那我们怎么办,比我们更穷的人怎么办?”
我站起来,穿起衣服。我没有插嘴。
老陈指着我笑道:“家明,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兰兰瞪他一眼,“精神病?”
自老陈处出来,兰兰很不开心。
我说她:“你老为了小事不悦,管他呢?”
“人家说老陈真发神经了,在东区养了一个舞女。”
“不会的,你少听人这种话。”
“我们都知道了,陈太怎么做人……?”她滔滔不绝的发表着她的意见。
我想:她丈夫要来了。
他们会做些什么事呢?开着那几辆名贵的车子到处兜风?参加宴会?他供她这样的排场……他是一个有气派的男人,他的眼光是上乘的,不像老陈,在东区养一个舞女……。
如果我有了钱,我会在什么地方养什么样的女人呢?养妻子以外的女人,是男人的嗜好,一种荣誉。
“……陈太若知道了,一定闹好戏看——是不是?”兰兰忽然问我一声。
我不知怎么回答,就呆住了。
“唉,你,你还是多多休息吧。”兰兰指一指我。
我回家躺在床上,动都不想动,看着点不相干的书……《三国演义》。然后早早睡了,明日又得应付一车车断手烂脚的人,她也曾经是他们其中一页。
兰兰有时来为我做饭,我也吃得很有味道,有时候我想:快结了婚吧,结了婚心就定了。又想;现与结婚无异,又何必急呢?兰兰稳如泰山似的,坐在电视面前,对着电视艺员评头品足。
我看着她。
她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没见到君情之前,我也是一个幸福的人。
兰兰有时候回家,有时候不回家,她父母只装不知。女大当嫁,女儿送得出去,早送为妙。
是夜兰兰说:“妈妈说你许久没去了。明天煮了好汤,你去一去吧,买点水果。”
“好的。”我应了一声。
到兰兰家去,买水果,要小心,不过是西瓜苹果橘子|奇-_-书^_^网|之类,买了哈蜜瓜,他们家人说划不来,买了亡果他们又说不过瘾,他们要的东西,是大的。扎实的、可靠的、不贵的。
第二天到了他们家,兰兰的弟弟正在看电影画报,与妈妈说:“瞧!这么出名的男明星,娶老婆,送钻戒不过一、二六克拉,还好意思写出来呢,什么都告诉人家,姊姊的婚戒也不小呀!姐姐,明天我们也登报纸去。”
大家都笑了。
兰兰很高兴,朝手指看了又看。
吃了饭,又要打牌。
扯了兰兰下场。一家大小,输赢都无所谓,但是每个人仍然玩得十分起劲。
我在窗口看下去,是后窗,只见楼下屋后都是垃圾,连忙把头缩回来。
兰兰让了给她弟弟,前来与我说话。
“家明,你怎么闷闷不乐?”
“是吗?”我反问,“没有呀。”
“是不是不舒服?”
我乘机说:“是,兰兰,我早点回去了好不好?明日一早还要上班的。”
“好,”兰兰说,“我送你下楼去,家明……我真担心你的身体,怕的确是辛苦了,回家早早睡觉也好。”
“你跟伯父伯母说一声。”我说。
“好,你去吧。”
她送我到门口。
我开车回家,一路心神恍惚,不能集中,停好了车,才到家门,就听见电话响,仿佛响了很久了,一下接着一下,我连忙用锁匙开了门,铃声在静默的大厅中听来特别惊人。
我轻轻抬起话筒,问:“哪一位?”
那边有音乐声。笑语声,好像在开一个舞会,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姓君,王医生。”
我问:“你在哪里?”
“在一个宴会里,很闷。”她说,“所以打电话给你。”
“不闷就不找我了?”我问。
“不闷没有借口。”
“为什么要借口?”
“丈夫在身旁,打电话给别的男人,当然要找借口。”
她有三两分醉了,但不至于失理智,只不过令她说话放松一点。我听了她这么说,颤抖着。
“我想走出来,我想到你的家来,可以吗?”她问。
“可以。”我答。
“我十分钟后到。”她挂上了电话。
我仍然一身是汗,坐在客厅中,也没有开灯,然后门铃就响了,我去开门,她站在走廊的微光下,穿一条长裙,裸着手臂的手中随意挽着一件披肩,我请她进来。
我开了灯。
她向我要了一点酒喝,什么也不说,只是捧着酒杯,看着我,我也默默的看着她。她喝完了酒,只说,“明日他走了,我再来。”然后就开了门,离去了。
我听见楼下她跑车咆哮的声音。
她不过留了短短的十分钟,一切仿佛像一个梦似的,屋子里有她留下来的香风。我捧着头哭了。我应该有勇气承认,我爱上了这个女人。
一种不可理解的强烈的爱。
第二天我托病没有去上班。医院里再忙,少一个人也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重要得不能少的。
我上街买了一大蓬花,什么也没找到,因秋天了,倒找到一大束金盏草,我又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把水果都放好。我不知道,也许她也是不吃水果的。我请假不是为了等她,只想清静一天。
兰兰打了电话来,找我,问我是不是病了,要来看我,我只说有事,不在家,急着要办改日再见。
到五点三刻,她来了。
微微的笑着,有种日暮的味道,黄昏的阳光洒在她脸上,整张脸仿佛蒙了一层金色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