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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而且打扮得地道而漂亮,不但要有功夫,而且要有那个,还要有那个闲钱。

至少她没有幽怨地说:“我来看你。”

她是笑吟吟的说:“我来看你。”

我只好笑笑。

她看着我书架上的书,我的论文,我的功课。

我忍不住问她:“你念什么科?”

“法律。”她说。

“也是很好的科目。”我说。

她笑笑,“但凡好的科目,将来都找不到饭吃。”

我也笑笑,她说话也还有点意思,只是没有劲跟她辩论下去。

她问:“为什么这些日子里从来没见过你?”

“因为我从来不出去走动,我不去舞会,我不要参加同学会,我总是坐在宿舍里。”我答。

“为什么?为了女朋友妒忌,不让你出去吗?”她又问。

这小女孩子问得这么明显,我又不傻,当然听得出她是在试探我有没有女朋友,于是我笑了。

她见我一笑,面色便一红。

我只好大方地告诉她:“不,我没有女朋友。

她脸上红得更厉害。

“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她汕汕地问。

“你有没有男朋友?”我问。

“普通的就有,可是没有要好的。”她说。

她很天真,也很活泼,所以我说她是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你为什么没有要好的男朋友?”

“找不到呀。”她说。

“那就是了,我也找不到。”我笑说:“你能怪我吗?”

“我不信你普通女朋友也没有,除非你讨厌女孩子。”

“讨厌女孩子?不不,女人是天下最可爱的了,男人除了为女人忙着,还有什么其它娱乐呢?我一点也不讨厌女孩子,你完全误会了。不可能的事!”

“那么我常常来看你,你不反对吧?”她问。

我真笑了,她太可爱了,我真还没见过她如此可爱人物呢,她一点也没有矫情,想什么做什么。我们正需要多几个这样的人呢。

“只要你有空,我不反对。”

“那么你不是常常有空了?”她问。

“不一定,我有空,你未必有空、法律不容易,是要下死功夫的,所以这不是我喜不喜欢你的问题。”我说。

“不见得咱们二十四小时都对着课本吧?”

“当然不一定。”

她看着我笑,扁扁的面孔很好看。她不是暗示,她说得再明白没有了,她要来看我,她喜欢我,这种喜欢是表面化的,就像一个孩子喜欢吃糖一样。拍电影的时候,这种类型的女子常被称为“纯情女星”,大概纯情是日文,香港台湾人抄抄袭袭,觉得合用,就用上了。其实小燕是很纯情的,只有读法律的人才能纯情。

我问:“你念大律师?”

“是。”她耸耸肩,“念是念了,可是有什么用呢?难道还能挂牌吗?这里轮不到我们。”

“回香港去,开律师楼。”

她笑,“我父亲再有钱,他有十二个子女。不能花这种钱在我身上,没希望。”

“可是法律还是有趣的,将来读好了。你丈夫不敢欺侮你,那就够了。”

她又笑,“读七年大学只为了将来丈夫不敢欺每我?四姊说:男人好起来,娶个妓女还顶在头上,不好的时候,千金小姐也不放在眼内。”

我震惊,“这是四姊说的?”

“是。”

我沉默了。是什么使她说这种话的?这简直不象她。她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难道不是我眼睛看到的那个人?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我只好淡淡的说:“妓女也有好处。”

小燕笑,有兴趣地问:“你会娶妓女吗?”

“我?”我也哑然失笑,“当然不是我,百货识百客,自然有人娶了去。”

小燕拍手笑,“你在四姊面前,一句话也没有,为什么跟我就可以说两车话?”

我说:“四婶是长辈。”

“你几岁?”她问。

“二十三。”

“她三十。”小燕说道,“又比你大多少?你们这班人,一直以小孩子自居,最好永远不长大。”

“人家说老,你就尊人家老,告诉你,难得二十,快得三十,你别太得意了,一转眼你也就三十了,年纪轻也好算是本钱?也许对某些男人女人说是,可是我们又不靠那个吃饭。”她说。

我说:“到底是念法律的。”

“我只希望我到三十岁的时候,有四姊那种气度,她做人公道,可是也太吃亏了,小的,她让着;老的,她也让着;同辈的,她又委屈求全,真是!太没出息了,难怪人人把她当作好果子吃。”

“至少你我都没有。”我说。

小燕看我一眼,说道:“你我有什么用?与她何益?”

“不能这么说。”我站起来,“你要喝咖啡吗?”

“你忙不忙?你要是真忙,我就走,下次再来,要是不忙,我们就喝咖啡。”


她倒真爽快。

忙?不忙?人有做不完的事,做人看你怎么做,要忙起来一辈子也忙不完,不忙混混也过了。我是一个忙人,在上帝眼中,恐怕比一只蚂蚁还可笑吧?但是做嬉皮已经过时了,我也没有资格做嬉皮,正如“风流”、“新潮”,“嬉皮”也是一个被最多误解的名词,抽抽大麻就懒于工作,或是敢当众出丑,就好算嬉皮了。难怪天下嬉皮这么多,有人到了四十岁还乐意做嬉皮,可惜香港又没有福利金派,这些人全变了瘪三。在我来说,懂得生活的人,是苦学苦干的人,尽一份责任,名成利就之后,到巴黎左岸去孵一年半载,这才是一种浪漫,是一种选择——社会没有对不起他,他也没有对不起社会。这才是人。

我最喜欢参加会议,跟一大群教授、同学、别间大学来的专家一起讨论一个题目,谈笑风生,争论得有理,这时候,谁还高兴做那种九流嬉皮?做九流要什么条件?他们懂什么?一流嬉皮如钟拜亚丝日日说花与和平,她的唱片还是得卖钱,送给大众不成?她吃什么?屁。

最最没出息的人,一事无成的人,懒得出名的人、在怪社会怪人类之余,当然拿手好戏是表示他们清高。

也们想庸俗可还难,等下辈子重新来过吧,我要清高容易,今年考试不及格,肚子一吃不饱就清高了。

是呀。几百年后有什么分别?分别在现在,谁还管几百年后的事?现在重要,现在我要做一个站得出来的男人,对得起父母兄弟的。

我伏在桌子上,一下子电茶壶滚了,我冲了咖啡。给小燕。

她看着我,喝了一口咖啡,不说话,一下子说:“你怎么忽然静下来了?”

“对不起,我在想心事。”我说。

“你是一个心事很多的男孩子吧?”她问。

“不。我是一块木头,只担心自己长得高不高,大不大。”

“做乔木也好。妾系丝萝,愿托乔木。”她说道。

“别胡诌,那红拂是杨素一个小老婆,自然有这种念头,你是好好的法科学生,自比小老婆——”

“小老婆有什么不好2”她忽然涨红了脸。

我呆呆的看着她,他妈的女人真难应付,好好的就变了脸,什么得罪她了?难道她母亲是小老婆?她是小娘养的?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晓得?我最不高兴女孩子自以为有天生本钱,可以随意给男人脸子看。

于是我声音冷了下来,“说错了话吗?错在何处?不知者不罪。”

我收拾杯子,一副逐客的样子。

我宋家明辛辛苦苦活到如今,就差没个黄毛丫头来给我受气了,她有什么稀奇?大学里她这种女子一班里有一打,我要她这种女朋友不会等到今日。

她说:“你脾气真坏。”

“那也是我做人的态度。”我说,“我有自由,至少我没有到处跑到别人宿舍去,对别人涨脸涨脖子大声音的。”

她气结了,呆呆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

她站起来,“我走了。”

“再见。”我马上拉开了门。

她下不了台,只好走了,奔得很快。

是她自己要来的,当然她自己走。女人都是一个样子,说说还可以,后来一得意,就变了样子。她念法科与我何干?我又不打算吃软饭。

这样见了两次面的泛泛之交,就想我低声下气来侍候她?女孩子们幻想力都很丰富。所以我宋某人没女朋友,我还之一笑。没有就没有,对她和颜悦色一点,她就跑去告诉人家我爱上她了。

只有四姊是不一样的,与她在一起,不必担这样的心事!

我以前那个女朋友,也还是好的。我寂寞地想,即使发脾气,她有那个道理,她从不使小性子.天然大方的一个女孩子。

现在如何了呢?

人去之后,往往有种更想象不出的冷清;

既然不想读书,就索性睡吧。

我才睡下,就有人来找我听电话。

我去听了,是小燕。我问:“什么事?我刚打算睡觉。”

“你太没礼貌了,你常常对女人这样子?”

“女人怎么对我,我也怎么对她们,男人怎么对我.我也怎么对他们,你不该无端对我发脾气。”

“我不是无端的。”

“难道你母亲是小老婆?”我问。

“我告诉你,你听了会后悔的。我生气的原因是你看不起小老婆,而四姊,她就是一个男人的小老婆。”

我听了如遭电殛一般,手心一直冒汗,紧紧地抓住电话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