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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而这也是新生代写作的整体的"午后的诗学"的内涵。

区别于"黎明的写作"。午后的诗学:一种有阴影的、个人的、隐秘的、感触的、黯淡的,一种光线里含着隔阂、暗冷、曲解、死亡、阴暗的写作。鲁羊《黄金夜色》,朱文的《傍晚光线里的一百零八个人物》,韩东的《树杈间的月亮》等等,新生代作家喜欢那种阴影的、软弱的、黯淡的、暧昧的、模糊的东西。  "阳光"在北岛那一代作家的写作中是正义、真理、永恒、光明的同义语,白桦有一首诗就叫《阳光,谁也不能垄断》,顾城有一首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却让我来寻找光明(《一代人》)"可以代表他们对光线的理解。那可说是一种"黎明的写作":刚刚渡过文革的漫漫长夜,来到了黎明时分的人们,对阳光充满理想主义信念,他们歌唱光明,渴望光明像天使照亮他们的生活。而新生代写作则不一样,在陈染的《嘴唇里的阳光》中,阳光与嘴唇联系了起来,带着性意味,这里阳光是阴影的(张开的空洞的嘴),这里阳光是有伤口的(黛二小姐的牙痛,被拔出来的带血的牙),是"久远岁月的隐痛"(黛二小姐隐痛的生活)。

正午的思想是阳光的、自然的,是勇气、成熟,是人性、适度、平衡,午后的思想则是暧昧的、颓怠的、倒影的,敞开出现于收敛中的,虚无和平庸、光线和阴影交织缠绕的。新生代的写作充满了一种"午后"的感觉,这是一种午后的审美。

三、奔跑的仪式

无法居住。鲁羊有个小说的题目叫《在北京奔跑》,这个小说被《北京文学》评为1997年十佳小说。小说中没有鲁羊一贯的双重叙事,也没有鲁羊小说一贯的缓慢而悠长的情绪梳理,整个小说被一种"奔跑"简单地占用了。鲁羊还有一篇小说《出去》,这篇小说以"我们怎样才能把屋子改造得可以居住呢"开题,"屋子"在新生代作家的意识中是"无法居住"的意思,因而在《出去》中主人公马余有着一种近乎强迫症式的"出走"、"出去"、"离开"的感觉和冲动,然而出去之后又能到哪儿呢?事实上马余是无处可去。他最终的结局只能通过酩酊大醉而"从自己出去"。这篇小说和陈染的《无处告别》形成了一个有意味的联系。黛二小姐时刻准备"永别",但是"跟谁告别,别什么,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新生代作家现在所面临的精神困境是他们连自己的世界都找不到,他们正如《无处告别》中的黛二小姐"她知道自己永远处在与世告别的恍惚之中。然而却永远无处告别,她知道自己在与世界告别的时候世界才真正诞生"。"无处"与"告别"构成了新生代的两个状态,他们尚不能找到自己的精神定居之所,因而,他们在一处的"到场"看起来就似乎是为了和这个地方"告别"。他们在这个世界"尚未定居"。他们将永远地处于"奔跑"之中。

无法抵达。他们的这种写作姿态和人文主义大叙事写作者的"守望者"姿态是不一样的。他们在跑动中,无法驻足守望什么。李冯《唐朝》的结尾反讽式地写道:  "尘世的美感绝非无偿之赠,  凡人的生命意义在于追求。  哦!看哪!  我们的折冲都尉甲光闪闪,正兴致勃勃  奔驰在永不止息的路上。"这个李敬的"飞奔"永无抵达之日的,但是他将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飞奔下去,再比如。邱华栋的小说中有着一个"外出"的母题(见王世城发表于《当代文坛》1997年第3期的文章),邱华栋,作为一个外省人对京城的观察是和"奔跑"联系起来的,一个外省人在京城只有时刻处于"奔跑"之中才可能"定居","奔跑"是外省人在京城唯一的定居方式。但是这"奔跑"却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忙碌","忙碌"是有目的的,是充实的,是有阳光的,忙碌的人都是理想主义的;而新生代的"奔跑"则是一种抽象的生存方式,一种强迫症行为,一种无端的消耗感、隔阂感,是无法立定、停止、站住、守望、宁神、稳住的苦恼(乐评人李皖在评论60年代出生的流行歌手高晓松、张楚、窦唯时用了一个词:"漫游",他认为这一代人身上有一种"漫游"的气质。)他们不像中国的第一代作家,如王蒙、张贤亮等,也不像共和国第二代作家,像张承志、韩少功等,他们在心理上有着某种坚硬的东西,这种东西给他们一种稳定的、坚实的、靠得住的气质。而第三代小说家如马原、洪峰、刘震云、苏童、孙甘露、残雪等等,他们反抗规范、亵渎真理、逃避神圣,是因为他们心中有另一个目标。他们的奔跑是在迷宫中的奔跑,是一种回环往复,不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们才跑动起来的,而是因为他们无处停留和抵达才不得不跑。也许这种感觉多少和他们中的许多人选择了"自由作家"这个社会身份,而在生活上失去了保障,在写作上失去了体制的监护有关。

交叉跑动。这个词来自于韩东的一个小说《交叉跑动》,小说写一对恋人总是在"交叉跑动",跑动中他们总是相互错过,无法真正相逢。韩东的《三人行》写三个人走在节日的大街上,但是他们不是来看风景,也不是要去什么地方,而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三人行"在孔夫子那里是和"必有我师"这样的严肃的概念联系起来的,而在韩东这里则彻底地将这种意味给解构了,三个无目的的人加在一起也依然是无目的的人。至于《新版黄山游》也是如此,这种在传统叙事里的寻找浪漫、美丽、陶醉、抒情的旅行,在韩东的笔下变得毫无浪漫可言,旅行成了一种仪式、一种形式,一种奔跑强迫症的行为。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朱文的《五毛钱的旅程》、《去赵国的韩郸》中,没有对目的地的渴望,没有对到达的想象。新生代作家也写"寻找",让我们看看李洱的《夜游图书馆》,一群爱书的人,一群因为书而无法在深夜睡眠的人,他们在黑色的夜里到图书馆"偷窃",他们在图书馆翻翻拣拣直到黎明--他们只能用一种犯罪的方式来爱真理和知识,他们注定只能在夜里寻找,并在白天被视为罪人。"寻找"是有罪的,只有"无目的的漫游"才是可能的。

何时我们的新生代作家能够停下他们"奔跑"的步伐得到灵魂的安妥?让我们用"东西"这个笔名的涵义来给这些疑问一个回答吧,东西说他取这个笔名的意思是"在东奔西跑中东张西望,在东张西望中东涂西抹"。而朱文则在《弟弟的演奏》中写道:没有人追我,只有我自己在没命地向前奔。我和我鲜血淋淋的心脏一起,在半空中没命地向前奔,在一颗飞行的子弹的前方,在一颗子弹追上我之前,我仿佛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就要被结束的奔跑。这是我最后一次的奔跑,这是凝聚我一生的奔跑!我要在这最后的几米中耗尽我所有的爱所有的恨,所有的理想所有的空虚,然后应声倒下去,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坠入死亡之谷,但是我怎么总觉得自己飘浮着?(朱文:《尽情狂欢》,《弟弟的演奏》,第218页。)

四、人性的黄昏

酒吧作为文化符码。"在一个酒吧里他找到了熟悉的温暖而无意义的气味(卫慧《水中的处女》)。""在DD'S人们的眼神空洞而无表情,我在他们的脸上看到自己。工作紧张和手无寸铁的人都来这里,他们来这儿干什么呢我们一起在寻找,在汗水和音乐中我们找到了答案(棉棉《美丽的羔羊》)。"朱文的新长篇《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从酒吧开始叙述,"小丁坐在窄窄的满是烟头的木桌边……小酒吧里光线黯淡,几个脸色发青的服务小姐聚在他的身后不远的吧台边",也在酒吧结束叙述,小丁送走于杨以后觉得没处可去,只能去酒吧,"小丁坐在窄窄的满是烟头的木桌边……酒吧里光线黯淡,几个脸色发青的服务小姐聚在他身后不远的吧台边",生活是一种回环往复,一种圆圈式的周而复始,而这个圆圈在什么时候变成了酒吧?这似乎是一种象征。酒吧,这个符码就这样来到90年代中国的小说中。90年代的精神症候:嬉皮士、麻药文化、俱乐部制、另类方式、新吉普赛族、感性本位……在这个文化符码中得到表演。世纪末的小说家构筑了这样一种文化空间:昏暗的、颓废的、感官的、动摇的、无法自持的空间,在这里一切外间美好的事物都失去了它的光彩:在酒吧间昏暗的人工灯光中太阳光下的一切(阳光、理想、责任、理智、信念……)都显得不堪一击──这里是一个人工的修饰的地方,炮制的勾引,夸大的诱惑,蓄意的幻像,这里回避阳光,信念在这里找到了它的敌人,这里是古典理想的敌对形式。

人性的黄昏。卫慧的《水中的处女》写的是一个画家在酒吧里等待他的模特的故事。这部小说和朱文的《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不约而同,都是开始于酒吧也结束于酒吧,小说告诉我们,在酒吧这样背景上,寻找一种纯情、一种"处女"式的艺术的美是不可能的。坚硬的可靠的人物性格消失了,这里的人物多是病态的,陷于情欲,性情柔弱无法自我决断,他们对现实毫无力量,他们生活在一种盲目的自我怜悯之中,无限地自我消耗又以一种自恋狂的方式实现着他们的自我中心。他们只是孤独地坐在酒吧间里默想或者宣泄,象蜘蛛吐丝一样从自己的肚子里织出主观幻想,炫耀一种过度的敏感,要求世上的人能无条件地接受这种身体的自怜,如果旁人办不到,他们就伤心彻骨,他们的全部人性就垮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