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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过去我曾经无条件地赞美过卡夫卡,但是现在,我要说,鲁迅、阎连科所理解的饥饿要比卡夫卡的所谓饥饿严重得多,深刻得多,无病呻吟的饥饿怎能和我们这个民族所经受的非人的生理的集体大饥饿相比,阎连科写出了汉民族对于饥饿的真实的民族意识――这种饥饿的意识是怎样地折磨着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怎样在我们的血液中流淌着,没有人比阎连科写得更触目惊心,更让人感到痛苦。但是,它是真实的。我们就生活在这种饥饿感中。

我曾经请一个做气象学研究的博士生为我查找"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气象史料,他查了以后告诉我:"那三年气候并无重大反常"。我不禁目瞪口呆,为什么?为什么那三年气象竟然没有反常?难道并非天灾而仅仅只是人自己为祸?我宁可他告诉我那三年气象大反常。然而,历史就这样沉落到了时间的深处,成了我们的无意识。我们已经毫无反抗地接受了历史:作为即成说法的历史。

二、"哪怕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好,又得天天下地干活……只要能活着就好"

《日光流年》情节上极为简单,讲的是几代村长领着三姓村人反抗"活不过四十"的宿命的故事。第一代村长杜拐子试图用多生育的方法来反抗死亡,"只要村里的女人生娃和猪下崽一样勤,就不怕村人活不过四十。"他要所有的男人都马不停蹄地和他们的女人做爱,让他们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地生养。第二代村长司马笑笑试图通过全村种油菜来延长三姓村人的寿命,他是如此的坚信油菜一定能让三姓村人延年益寿,以至于蝗灾来临的时候,他让人们保油菜而放弃玉蜀黍,为此他不惜将自己的三个儿子饿死,直至不惜自杀。第三代村长蓝百岁则带领大家翻地,将陈土翻下去,将地底下的生土翻上来,为此他不惜将自己的女儿送给公社革委会主任。第四代村长司马蓝则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修建"灵隐渠",他让男人卖人皮,让女人卖人肉,让老人死无棺椁.但是,似乎注定,三姓村的人必然失败。

《日光流年》第一卷叫《注释天意》,将第四代村长司马蓝的失败在读者阅读小说的第一时间交待给读者,三姓村的人注定活不过四十岁,这是他们的宿命,无法反抗的宿命。但是三姓村人依然在反抗,他们要活着,而且要活到五十、六十  ,甚至七老八十。仿佛他们活着就是为了反抗这死亡的宿命。

在杜拐子的教导下,三姓村里的娃自小就知道死亡的意味。他们小小年纪就得为死人守灵,亲眼观察死神的模样,和死神握手。他们要陪伴他们的父亲到教火院卖腿皮,眼看着医生将腿皮从亲人的大腿上剥下来,亲眼目睹生存的惨烈和血腥。生命对于他们来说的确太沉重了,但是他们依然要活着,他们无可选择地活着了,在他们"活着"之前"活着"已经来到了他们的身上,他们无法选择地被降生到了三姓村。他们也就因此而将"活着"作为一种生命的目的而接受了下来。

这种生命观和西方的生命观是多么地不同啊。

据古希腊神话,太阳神阿波罗爱上了少女西比尔,施与她预言的能力,并答应了给她以永生。但是它没有得到永恒的青春,她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日渐憔悴。艾略特在长诗《荒原》的引言中这样写道:

是的,我亲眼看见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个笼子里面。孩子们在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的时候,她回答说,"我要死"。

西比尔的回答说出了古希腊人的恐惧。在他们看来没有青春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生活。古希腊人是崇拜青春的,建立在古希腊文化复兴基础上的现代西方文化也是如此。他们对衰老的恐惧要甚于对死亡的恐惧。在古希腊哲学中,苏格拉底认为研究哲学就是学习死亡,人的生就是死亡的准备,只有死亡才可以使人摆脱污浊的肉体的纠缠,回到灵魂的纯净之中。也正是这种生命意识,使古希腊悲剧虽然以死亡恐惧为动作核心,但是却并不给人恐怖感,相反它给人以崇高的审美体验,它如亚里斯多德所说,导致心灵的净化。在和古希腊文化相对立的基督教文化中,其死亡意识更是和恐惧无缘,死亡意味着去神的国,和神亲近,一个基督徒害怕的是末日审判,而不会是死亡。

但是,在东方文化中,人们对待死亡就没有如此地超越了――当永生不死的西比尔渴望死亡的时候有多少中国帝王正在追求着的长生不老。《日光流年》中阎连科借用小说主人公司马蓝的口说道:"哪怕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好,又得天天下地干活……只要能活着就好。"这种"活着"的观念倾向于将"活着"本身看得比"怎样活着"更为重要,人生价值就是"活着"本身,而不是"活着"的衍生属性。因而,从表面上看中国人似乎更害怕死亡,对死亡的恐惧也更为直接。阎连科利用三姓村的特殊性将这种死亡恐惧放大了,但是它对于中国人来说是真实的,死亡的恐惧是如何地侵蚀着中国人的灵魂,从中我终于理解了法轮功这样的组织为什么在中国可以大行其道,只要打着祛病强身、延年益寿的招牌,中国人都将趋之若鹜,它利用了中国人所特有的死亡恐惧。

由此,我想,中国人接受安乐死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说,保存自己、维护个体的存在、求生是一种本能,那么惧死──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的怜悯就是这一本能的另一方面。而安乐死正是对这一本能的否定和反抗,所以我得说,安乐死是现代人最重要的表现人对于本能的胜利之处,它使人离开了死亡的阴影,能在阳光中和死亡直接面对。活着,意味着生命的自我选择和造就,意味着自由和可能性,而死了的人只能是他已经是的,他无法再改变自己,死亡意味着人的可能性的丧失。因而对于人来说死亡就是和一切话别,就是丧失。但是没有什么比人更伟大,他将死亡也包括在活着之中,──因为他可以选择死亡(苏格拉底就这样选择过),人能使死亡成为"活着"的一个内容,对待死就象对待生命的任何一个环节一样,一切都在自主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安乐死提升了死亡的意义,是安乐死这个概念真正使死亡成为一个现代概念,它在本质上区别于老死等一切被动的死亡方式。什么是自由?自由是一个人自己承担自己的意志,自己主宰自己,包括主宰自己的毁灭。安乐死:让离去的人有能力向着送行的人挥手。这就是自由。

三姓村人是无法选择这种死亡的,或者更准确地说,三姓村人是没有资格做这种选择的。这种自由地面对死亡的能力来自人已经获得"生"的"自由"之后,当"生"并不自由时,"死"又何来自由?换而言之,中国人尚没有获得"生"的自由,活在"生"的不自由之中的人只能同时也活在"死"的不自由之中――这个民族尚没有获得自由地面对死亡的能力。

三姓村人抵抗死亡恐惧的斗争实在是一场绝望的注定要失败的战争。来自西方的电影《教父》中所表露出来的那种抵抗死亡恐惧的方法在三姓村人是不可能的,唐·科列奥尼抵抗死亡恐惧的方式是消灭他的所有敌人,他消灭了所有威胁他生命的敌人也就获得了生的保障,也就消灭了死亡恐惧。但是三姓村人没有这种可能,因为三姓村人所面对的不是具体的死亡,而是抽象的死亡――没有形式的死亡本体,这种死亡(活不过四十)先验地包含在了他们的体内,和"生命"一起开端一起终结,它就是生命本身,反抗这种死亡就等于反抗生命本身。"人"――地上的人如何能反抗他的出生――他必须在他尚未到来之前就让"反抗"先他而来,有限的人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然而,是什么在强迫着三姓村人,是什么在逼迫着他们面对这样的死亡?他们不可以拒绝面对吗?他们为什么不能转身离开?为什么不能退却?放弃?在阎连科的笔下,这一切仿佛是宿命,可是我却分明感到了这宿命背后那神秘的主宰者:我可以嗅出他身上令人恐怖的腐尸气息。

三、"今夜儿我才知道女人也有这么受活的时候,才明白活着果真是好呢。"

《日光流年》中有一个词让我眼热――"受活"。这个词在阎连科的小说中大多数情况下指性快感。但是这个来自民间的词一点儿都不肮脏,相反它无比纯净。这是阎连科的发现,也是他对当代汉语言的贡献。这种显示了中华民族生命哲学,真正来自中华民族身体深处的词汇的意义怎么强调都不过分,谁发现了它并将它昭示于我们,谁的功绩就是不可磨灭的。

当然,阎连科并没有自觉地认识到这一点,他没有重视这个词,而是让这个词变得文人化了,它失去了它在民间时的原始含义,它的原始的力量和光彩。阎连科笔下,"受活"本身并没有成为价值,而是附加在生育和金钱上。例如小说最后一卷《家园诗》中,那浩浩荡荡的"受活"之夜完全和"受活"本身没有关系,而是和"生育"冲动联系在一起。这是一种降低到了动物水平的"受活"。可耻的"受活"。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人的"受活"可以是非本能的,它并非出于生育的冲动,而是出于可控制、可追求的快感。但是阎连科却将它完全放在了动物的生育本能之上。而在另一方面,"受活"又变成了对女人的牺牲。蓝百岁将蓝四十出卖给公社主任,司马蓝为灵隐渠征钱到第三十四家,对这家的寡妇说:

"你半月后去九都做十天人肉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