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他总有一种预感,十四阿哥就快要从这里经过了。

黛玉抿了一口酒,逗趣地说:“琴丫头,你写书用什么名字呢,是叫薛宝琴呢?

还是叫包薛琴呢?”

宝琴摇摇头,说:“林姐姐,看你这记性,我不是和你说过么,我用我舅舅的姓,就叫曹雪芹。”

黛玉叹了一口气说:“叫什么名字倒是小事。我是想,中国历来因为文字罹祸的不可胜数,从秦始皇焚书坑儒,到司马迁受腐刑,再到本朝的明史一案。妹妹写书虽然是好事,可是这里面的厉害也不可不防啊。”

宝琴想了一想说:“这样吧,我在一开卷就声明:第一件,无年代年纪可考,第二件,无大贤大忠治理朝廷风俗的善政,只不过是我们姐妹,几个异样女子,再加上你。”说着向着贾五笑了一下。

贾五笑着说:“那么,就都是我们大观园里的事了?”

“十之八九都是吧,”宝琴沉思地说,“先写你,从娘胎里带来的一块玉,再写林姐姐,从苏州来北京,再有就是你们两个拌嘴呀,摔玉呀,抹眼泪呀。”

黛玉在宝琴额头点了一下,假装生气地说:“好你个琴丫头,不许胡乱编排我!”

宝琴笑着说:“当然不会胡编,我写的都是真事儿呢。不过,你俩的身世我当然不会点破。再写点我们的诗社、联句、过生日……”

黛玉打断了她的话说:“原来的事情你写写也就罢了,不许你写我们现在的事儿!”才说了一个”我们”,忽然不好意思起来,羞得满面飞红。

宝琴叹了一口气,说:不瞒你们说,这部书的开头,中间,我早就都想好了,只是这结尾,怎么想都不合适。前面铺陈得太大了,后面觉得力不从心,收拢不起来了。”

贾五同意地说:“人家都说万事起头难,其实结尾更难呢。你看中国这几部著名的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开头都写得有声有色,可是后面就迷里马虎了。”

“是啊,”黛玉说,“就拿《西游记》来说吧,那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时候多威风,可是到了后来呢,随便一个小妖精就能和他打个平手,三天两头地请人来救,真是窝囊透了。”

“可不是,”贾五接着说,“最可气的是《镜花缘》,前一半写得挺引人入胜的,可是后面一半,简直是垃圾!”

“还有《水浒传》也是,”宝琴说道,“前七十回挺好的,可是后面五十回写得乌七八糟。后来我老老家有个亲戚叫金圣叹的,他评点《水浒传》,就只留下了前七十回,把后面五十回全砍了。”

黛玉忽然问:“琴妹妹,你知道紫禁城里有多少间房子么?”

“不知道,”宝琴奇怪地问,“姐姐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一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黛玉说,“差半间不到一万。”

宝琴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黛玉。

黛玉笑着说:“要知道,天地本是不全的。白玉含瑕,日中有乌,万物不可求全责备,任其自然就好。写书亦是如此,能写完则写完,如不能写完也不必强求。

泼墨大写意,留白小题诗,文章结尾留一段空白,给后人去想像,也强于狗尾续貂呢。”

宝琴一把拉住了黛玉的胳膊说:“好姐姐,谢谢,谢谢你啦!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听姐姐的,我听姐姐的,写到哪里算哪里,没有结尾,又有什么关系!”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贾五忽然明白了,这《红楼梦》后八十回以后的从来没有找到过,原来是宝琴根本就没有打算把它写完。不过这样也好,那断臂的维纳斯的雕像,不是比人们能想像出来的有手的女神更美么?

忽然,贾五隐隐听到有马嘶的声音。他从窗户的小孔向外望去,月光下,白雪上,一匹马疾驰而过。真是匹好马,在雪地里还能跑得那么快。马上的人很像十四阿哥,但是,不可能是他吧,大将军王回京,应该是前呼后拥,隆重得很。就是急着赶路,也至少得带几十人的卫队才是。不过,还是出去看看吧。

贾五站起身来,才要出去,外面走进来一个白胖子商人,一进门就叫:“刘掌柜,怎么还不把你外面的红布幌子换了呀?”

掌柜的笑着说:“张老哥,好久不见啊。我干吗要换幌子呢?”

那商人笑着说:“你还不知道啊,康熙皇帝过世了,北京城里都挂孝了呢。”

屋里”刷”的一下变得鸦雀无声。掌柜的急忙问道:“老哥,谁继承了皇位呢?”

“雍亲王,北京城里已经戒严了。”

贾五一下子愣住了:康熙真的死了。四阿哥真的要当皇上了。坏了,他忽然觉得怀里的遗诏像一团火一样在燃烧。

第八十六章  宝钗和十四阿哥

雪地里骑马飞驰的正是十四阿哥。因为心里着急,侍卫们的坐骑又跟不上自己的千里马,他一过黄河就把侍卫们抛下,换了一身普通武官的衣服,昼夜兼程。谁知道一进直隶境内就下起雪来了。到了傍晚时分,雪越下越大,马到保定城前,十四阿哥已经是人困马乏,看到路边有一家酒店,就跳下马来,走了进去。

官道边上的酒店常有文武官员们南来北往,也没有什么人注意穿戴得不起眼的十四阿哥。他拣了个角落坐下,叫了几样酒菜,闭目养神。

一个秀才打扮的人进了店门,笑着向柜台里面说:“老板娘,恭喜你呀,听说你家小少爷下个月就要娶张财主的女儿啦。呵呵,那小姐可是方圆百里之内有名的美人呢!”

老板娘略带沮丧地说:“唉,刘秀才呀,本来我们都准备好了,可是这非得推后不可了,百日之内不得婚嫁呀!”

“怎么啦?”刘秀才奇怪地说,“莫非,莫非是皇上……”

“可不是,你还不知道啊,这保定府里都知道了,总督府里通知家家在三天之内准备好戴孝呢,张财主的弟弟是个举人,知道朝廷的规矩,老百姓百天不许婚嫁,官宦人家要等一年呢。”老板娘说话快得像连珠炮一样。

十四阿哥听了一惊:怎么,父皇已经死了?自己拼命赶路也还是没有赶上。耳边又响起出京前康熙对他讲的话:“时势造英雄,英雄也造时势。咱们父子联手变法,给中国打下一个万年基业。”他心如刀绞,闭上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刘秀才要了一杯酒,问道:“老板娘,那是哪位王子当皇上了呢?”

“是四阿哥。”

十四阿哥又是一惊:“怎么,父皇传位给他了?不可能啊,他是反对变法最起劲儿的。难道是父皇为了春儿的事情不肯原谅我了?”

另一边角落里传来冷冷的声音:“康熙六十一年某月某日,天大雷电以风,予适乞假在家,忽闻上大行,皇四子已即位,奇哉。”

老板娘忙说:“先生,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十四阿哥听了心里一凛,这”奇哉”两字,莫非是说父皇死得不明不白么?再看时,那说话的人已经不见了。

十四阿哥喝了一口酒,心里对自己说:冷静,一定要冷静。自己以往行事鲁莽,干了好几件糊涂事儿。现在是紧要关头了,一丁点儿也错不得。干脆先好好休息一下。于是他叫了一间上房,迷迷糊糊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起来,向北京城驰去。

一路走一路想,十四阿哥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父皇会放弃改革变法的方针,让老四即位。就是恼自己和春儿的事情,也应该传位给老八才对啊。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阴谋,自己要是就这么进京,两眼一摸黑,怕是凶多吉少。应该先找个地方了解一下北京城里的情况再决定下一步。前面隐隐地就是北京城的城墙了。不如先去自己送给贾雨村的宅子,问问他现在的形势,而且他脑子灵活,也能给自己出出主意。自己给了他不少好处,想他也不至于马上叛变自己。而且即使他真的投靠了老四,也不会想到在自己家里设圈套。想到这里,他拨马向西山八大处走去。

八大处,贾雨村的宅院。雪已经停了,一轮明月照在晶莹的雪地上。

宝钗站在院子里,把药吊子里的药渣倒掉,痴痴地望着月亮。良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才几年光景,偌大的一个家业,败了个一干二净,自己也不得不像粗使丫头一样,给哥哥煎起药来了。

原来薛姨妈带着宝钗和起不了床的薛蟠搬到八大处以后,手头越来越紧。可是给薛蟠治病买药的钱怎么也不能不花。亲戚们都靠不上了,又不好向贾雨村开口,只好想方设法节约开支。家里的佣人都辞退了,只留下了一对老家人夫妇和莺儿。昨天莺儿家来人说她娘病了,要她回去看望,今个儿一早,那两个老家人去城里采买年货,现在还没有回来。偌大的一个宅子,只留下了他们三个人。

“月色清如水,星光似水柔。”宝钗忽然想起黛玉这两句诗来了,他们两个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呢。她忽然觉得好羡慕黛玉,平时闹小心眼儿,谁知道事到临头,抬腿说走就走,好潇洒。听说三妹妹也私奔了,还是跟一个洋人。怎么偏偏就是自己这么命苦呢,被迫当了一生的淑女,现在又得嫁给贾雨村了。幸亏皇上死得是时候,他有一年不能娶自己。其实贾雨村虽然年纪大了一点儿,人长得还可以,学问也好。不过,自己自从见过十四阿哥以后,对什么男人就都没有感觉了。唉,也是拖一天算一天了。

一丝流云从月亮上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