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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爷爷大惊,抓起靠墙放着的二齿——这是那种专用来挖坚硬土壤的农具,朝山上奔去。一个小时后,爷爷满身是血地把只剩了半截残体的老奶奶抱回了家,放在地上,拿起老奶奶床上的蓝印花被子盖上,接着,他叫上两个堂兄和三个村民,拿了扁担和粗麻绳,几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死老虎抬回来。爷爷说,他赶到时老虎正吃着他妈,看见他,便凶猛地朝他扑来,他想也来不及想举起二齿挖去,挖在老虎的眉心上,二齿吃进老虎的前额足有两寸多深。老虎有四百多斤重,是这一带名声很大的公虎,不料死在我爷爷手上了。爷爷把虎肉割成几百块,分给村里人品尝,又把虎骨剁成几百块,分给村民泡酒喝,都说喝了虎骨酒,冬天就不怕冷。爷爷留下整张虎皮,在虎皮上涂抹生石灰,以防虎皮腐烂。

    在爷爷眼里,我爹弱智,常看着人傻笑,快六岁了还尿床,害得奶奶每天要给他洗被子晒垫被,更没想到儿子遭遇了凶残的老虎,居然能活着回来!有天,那是个春光耀眼、山村里到处都是映山红开得火红的日子,有竹笛声在山村的上空单调地飘扬,是一村童坐在牛背上吹着竹笛,牛在村道上漫步。爷爷从田间回来,爹指着牛和坐在牛背上的村童对爷爷说:“爹,哥哥吹吹笛笛子。”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爹不但能叫爹,也能结结巴巴地说话了。奶奶说,我爹那颗木鱼脑袋是被老虎吓醒的,而此前,爹的脑袋总是不理人地歪在一旁,高傲得没边,你叫他,他听见了,先是不情愿地把身体转过来,再是冷冷地把头转过来。打从遭遇老虎那天起,爹那颗溜圆的脑袋就可以自由转动了。

    我爹名叫何金山,小时候很呆,不会说话,但目光坚定,看人时眼睛一眨不眨。爹喜欢找村里的孩子玩,一早出门,不玩到吃午饭就不回家。村里的孩子常欺负他,孩子们玩游戏,假如要一个孩子扮坏人,就要何金山扮。他们会对我爹说:“你做贼,我们来抓你。”爹听说要他做贼,就高兴得要命,跑到孩子们看不见的地方,拐进人家的猪猡屋里藏起来,弄得一身的猪屎气,爹为了不使同龄的孩子抓到他,把自己跟猪们混在一起。当孩子们到处都找不到他便泄气地叫他“何金山,不玩了不玩了,你可以出来了”,爹从猪猡屋里走出来时,身上那股浓烈的猪屎臭能把围着他的孩子熏得像狗一样跑开,爹却站在街上傻笑。奶奶看见一身臭气的儿子回来,叹气说:“这孩子,脑子里缺一根筋。”

    爹八岁那年,奶奶请村里的秀才上门来教爹识字。秀才是个老先生,曾多次参加科举考试多次落榜,后来科举考试废除了,老秀才便靠教村里的孩童识字混饭吃。那年春天,一个鲜花盛开的上午,太阳在天上笑,猪跳出猪栏,也出来晒太阳。奶奶见老秀才坐在邻家的坪上,边晒太阳边教邻居的孩子读书识字,便想她的大儿子也该读书识字了,就跟老秀才打招呼说:“我家金山也到了读书识字的年龄,想请老先生教他识字。”老秀才来了,来教我爹念《三字经》,每天教六个字,反复念反复教,第二天便要我爹默写,写不出就打手板,用一根竹尺打,边吼道:“昨天才教的,你这没记性的东西。”爹讨厌读书写字,心思很少放在书上,但又不敢违抗母令,就硬着头皮跟老秀才习字。老秀才是个读了大半辈子书也没读开窍的古板人,见我奶奶那怜悯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儿子身上,便歪着老脸、硬着脖子对我奶奶说:“杨桂花,我打他是为他好。”奶奶虽没文化,却是个识理的人,点头说:“我懂。”老秀才手中的竹尺就打得更凶了,常把我爹的手掌打得同红烧肉一个颜色,有时候还打我爹的脚。爹就不服地瞪大眼睛问:“先生,您打我的脚干什么?我的脚又不写字。”老秀才虎着脸说:“打你的脚是因为你的脚想跑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