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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天起伏,奶奶杀了只雄鸡,原打算留老秀才吃饭,老秀才去了邻居家吃饭。奶奶将鸡炖熟后,爹也写完了生字,奶奶就让爹拎着一竹篮饭,自己提着菜,去田头给我身强力壮的爷爷及雇工吃。多年后奶奶回忆,那一天的天空很蓝,蓝得同洗过的一样洁净,山村的一切于阳光下分外迷人,就是在田间散步的鸡鸭看上去也都迷人,何况我奶奶这么一个大美人!奶奶着白绸子衣,下身一条绿绸子裤,走路,身上的绸子轻飘飘的,于山风中颤颤栗栗,这就使奶奶的形体尤其好看。我奶奶是个天生的美人,尽管已生了爹,又生了我大叔、二叔,但仍窈窕迷人。这是老天爷喜欢她,在她身上多挽留了几年美丽。奶奶和我爹拎着饭菜,穿过水渠和整片的农田,直达对面的山下。

    奶奶拎着篮子在田埂上穿行时,引起了土匪何世荣的注意。何世荣身材高大,长一张灰熊脸,走路日行百里,是何家山一带的大恶人,生下来就是个坏种。爷爷说,何世荣也是何家山村人,但从小就没干过一天正经事,仗着自己身强力壮在村里横行霸道。有天,何世荣跑到镇街上与浏阳来的大赌博佬玩赌博,把带在身上的钱和田契都输光了,没脸回家,就索性上山当了土匪。当时何家山乡一带土匪很多,全是些好逸恶劳之徒,没饭吃了就下山打劫,抢了粮食和酒肉又躲到山里吃喝玩乐。何世荣在土匪里干了几年,拉拢几个兄弟,于一次打家劫舍中,放冷枪打死土匪头,自己做了土匪头。爷爷新买的那十几亩田就在土匪寨的山下,那块田早开垦在那里了,但没人敢耕种,因为何世荣的土匪们就在那山上安营扎寨,一到收获季节,土匪们就会黑着脸冲种田的人喝道:“喂,山上没粮了,送几担上来。”久而久之,那几块田就荒废在那里没人耕种了。爷爷用很便宜的价格买下了那十几亩田,雇了几个田少的村民为他耕种。那天,正好是何世荣做土匪头子不久,他坐在一株千年大樟树下吹风,眼睛看着山下,那天的阳光很好,能见度很远,他的心情也不错,一眼就辨出着一身白绸子衣款款走来的女人就是他曾经喜欢的杨桂花。他兴奋了,一拍椅子,就把贼心拍壮了,对身旁的土匪说:“把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给老子弄到山上来。”

    三个土匪就同三只野狗样狂奔着下山,一眨眼的功夫就奔到了我奶奶和我爹身前,一土匪拦住我奶奶和我爹的去路说:“我们司令有请。”我奶奶虽没见过大世面,但天生是个胆大的女人,关键时候,甚至敢跟鬼打架。她镇静地看着三个土匪,三个土匪个个蓬头垢面、目光凶狠,这让奶奶十分鄙视他们。奶奶说:“走开,我没空见你们的司令。”甲土匪干笑了声,“识相点就跟我们走。”爹见三个陌生男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害怕得嗦嗦发抖,手上盛饭的篮子掉到了地上。奶奶训斥我爹:“别怕,金山,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甲土匪不高兴了,瞪一眼我奶奶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奶奶不屑地吐口痰,叫道:“走开,好狗不挡道。”土匪们当然不是好狗。甲土匪年轻、好胜,可不想失去立功的机会。甲土匪逮住我爹,邪恶着面孔说:“这孩子虎头虎脑,是干土匪的料子。”奶奶尖叫道:“放开我儿子。”但甲土匪却把我爹往肩上一搭,扛着就往山上跑。奶奶弃下篮子追赶,甲土匪脚力大,扛着我爹仍健步如飞。另两个土匪却快乐地昂首大笑。

    山寨在山顶上,只有一条曲折的山道,寨门是用石头磊的,有枪眼,有土炮,土炮对着山下,一旦遇有官兵来犯,他们就点燃引线,让土炮轰官兵。我奶奶气喘喘地跑到山寨前,何大司令已站在石头和树木垒建的寨门前恭候我年轻漂亮的奶奶了。何大司令虽是个阴险狡诈的土匪,却也是个读了几年私塾、讲话文绉绉的无赖。他坏是坏,但对何家山乡的大美人却抱着一丝幻想,就一脸钟情地说:“杨桂花,别来无恙啊。”十多年前,他还不是土匪时,曾不顾体面地跑到我老外公家向我奶奶求婚,被我老外公用扁担打了出来。奶奶说:“叫那个人把我儿子放下来。”何大司令可不是当年那只痴情的大苍蝇了,手上有几十杆枪,说话有人跑腿,就自大。他睃一眼我奶奶,“杨桂花,你想你儿子活着出去就听话点!”我奶奶冷笑一声道:“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何世荣凶道:“你信不信?我可以叫他们把你儿子丢到后山去喂老虎。”后山确实有老虎,夜里常常有虎啸声传入山寨,令土匪们毛骨耸然。

    何大司令没对我奶奶怎么样,一是何大司令想用感化的方式赢得我奶奶的芳心。另外,何大司令忌讳我爷爷,我爷爷把四百多斤重的公虎打死一事,早传入了何大司机的耳朵,曾让他佩服得咂舌。还有一个原因,他的手下,大多是好吃懒做的本乡本土人,他们拿起枪是土匪,扛起锄头又是农民。他们可不敢把自己的名声搞得太臭,太臭了,官兵来剿,就没人帮他们隐瞒身份了。所以,尽管何大司令对我奶奶垂涎三尺,很想把我奶奶弄到他那张肮脏的铺着熊皮的床上去,但不敢贸然造次。何大司令十分喜悦地看着我奶奶,“杨桂花,”他咬文嚼字道,“本司令对你爱慕已久。”我奶奶晓得何世荣是个肮脏的人,早臭了尸,十岁就趴在邻居家的墙上偷看女人洗澡,十五岁时在赌桌上做手脚被浏阳来的大赌博佬一脚踢断了三根肋骨,就冷着脸说:“何世荣,你只要敢走前一步,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奶奶拿起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胸口。我奶奶年轻的时候身上从没离开过剪刀。何大司令见我奶奶的手中突然多了把剪刀,讪笑了声,“我何世荣虽是土匪,但我不会伤害你。”奶奶听他这么说,冷笑道:“那你放我们娘俩走。”何大司令当然不会放我奶奶走,“那可不行。”

    爷爷从田里回家,不见奶奶,又不见我爹,问了几个人,就虎着脸来山寨要人了。爷爷走到山寨门前,一土匪横枪拦住爷爷,爷爷拍了那土匪一掌,那土匪就矮了下去,蜷缩在地上打滚。另一土匪见状,拔腿便跑,爷爷跟着他,那土匪跌跌撞撞地奔入一间树木搭建的房子。何大司令就坐在这房子里,两个跟着他在地方上横行霸道的土匪骨干也都在这里。何大司令拔出枪,爷爷盯着他说:“何世荣,你把我儿子和女人怎么样了?”何大司令装迷糊道:“什么你儿子和女人?”爷爷板着脸道:“有句话我要告诉你,兔子不吃窝边草。”何世荣大笑,想用他那假装出来的狂笑声压住我爷爷,“那是兔子,人饿了连人都吃的。”何世荣觑一眼土匪甲,那是暗示土匪甲从背后袭击我爷爷。土匪甲使得一手好飞镖,飞镖出手,从没放空过。土匪甲的手插进口袋,手指就触到了一枚飞镖。爷爷头也不回道:“千里眼,这是我和何世荣的事。”土匪甲的小名就叫千里眼。何世荣厉声道:“动手。”千里眼奉命出镖,爷爷闪身一转,便站到了何世荣的背后,一只手接住千里眼掷来的飞镖,狠力掷回去,那飞镖正中千里眼的右眼。千里眼痛得惨叫一声,捂着被飞镖扎伤的眼睛仓皇而逃。何世荣脸白了,因为他自己都没弄明白他的枪竟到了我爷爷手中,爷爷用枪戳着他粗短的紧张得毛细孔都在冒汗的脖子,“把我儿子和老婆交出来,不然你今天就得死。”

    土匪乙是何家山村出来的,知道我爷爷功夫了得,在他蠢钝的脑袋里,世上能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的几百年来只有武松一人,我爷爷是次一点的好汉,仅凭一把二齿就要了老虎的性命。他还喝过他表兄用虎骨泡的酒,酒香至今还残留在他嘴角。他可不敢对我爷爷动武,尽管他攥着大刀。何世荣对土匪乙说:“把杨桂花和他儿子带来。”土匪乙低眉顺眼地跑了出去,不一会,爹和奶奶便被土匪乙带了来。奶奶看见爷爷,脸上露出了漂亮的微笑。爷爷松口气,板着脸对何世荣说:“你送我们下山。”何世荣觉得自己被我爷爷用枪抵着走出山寨会很没脸面,就求我爷爷说:“湘汉哥,留点面子给我好啵?”爷爷说:“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你把我逼到了这个份上。”爷爷推着他往门外走,一旁的土匪都纷纷让道。爷爷逼着他走出山寨,走到山下,穿过田野,直走到离何家山村仅半里路了,才把何世荣放了。何世荣那粗短的脖子已被枪抵歪了,他歪着肿痛的脖子讲狠话道:“何湘汉,我发誓要杀了你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