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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奶奶把她的细软拿到当铺变成钱,加上何湘雄和何湘胜买我爷爷的田时付的四根金条,买下了这处院子。爷爷赶着骡车买来木料、油漆和生石灰,开始对这院子大加修缮。三个小伙子也跟来了,帮着我爷爷修房子,爬到屋顶上检修瓦片,把白蚁啃坏的柱子连根拔除,换上新柱子,还站到脚手架上一遍遍地油漆屋檐,干得相当积极。奶奶很高兴,觉得唐正强、李雁军和后来成为我岳父的李雁城是三个很热情和坦率的小伙子。奶奶盯一眼爷爷,脸上挂着甜甜的笑说:“湘汉,你就收他们为徒吧,看他们这模样是铁了心要拜你学武。”爷爷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对唐正强和李雁军说:“你们去河边挑几担沙子来。”三个小伙子就一肚子劲地挑来了沙子,笑嘻嘻地把沙子倒在我爷爷的脚前。爷爷说:“你们给我买几担生石灰来。”三个小伙子又一人挑来了一担生石灰。忙了几天,爷爷这才对三个小伙子说:“从明天起,早晨五点钟跟我起床,练站桩。”

    就这样,三个小伙子高兴地跟着我爷爷学武了。那时候爹和我大叔、二叔也是一早起床,不过爹和他的两个弟弟不是主动起床,是被我勤劳的爷爷一个个地揪起床。有了房子,在奶奶的心里就等于在长沙生了根。家里五口人,又加上三个一心跟着爷爷学武的小伙子,奶奶就开始思谋生计了。我老外公一生爱吃腊肉,什么肉熏香了,他才吃。我老外婆为了迎合老外公,常常把买来的新鲜猪肉、狗肉、牛肉或鸡肉、鸭肉、鹅肉放到烘罩上烟熏火烤。奶奶做姑娘时,常跟着继母熏肉,就学会了用老糠和花生壳熏肉的技巧。一天,奶奶把骡子牵到牲畜市场换成钱,领着李雁军和我岳父李雁城买来大半边猪肉,熏好后拿到菜市场上卖,很快就卖了。奶奶又买回来半边猪,熏好后又让李雁军挑着上菜市场卖,又轻易地卖掉了。奶奶就有信心了,让爷爷和唐正强把后院的几间杂屋改成作坊,打了很多口灶,找保安队长,去粮站拖来一车车老糠和花生壳,开始了制作腊味的生意。奶奶熏的腊肉黄黄的,一挑到菜市场,不到一个时辰就卖光了。一年后,奶奶在菜市场盘了个门面,让读了点书的李雁军用红油漆在门楣上写了五个美术字:吉祥腊味店。开张那天,奶奶亲手点燃一挂三千响的浏阳鞭炮。鞭炮一放,硝烟还充斥在门前,顾客就等不及地拥进来,争着买腊肉,不到中午,一大堆腊肉全买光了。奶奶说:“看来长沙人跟我们乡下人一样爱吃腊肉。”

    奶奶是个会持家的女人,脑子活,胆子也大,哪里她都敢去,见一些男人色迷迷地望着她,她就瞪那些男人一眼,一点也不害怕地走开。那个刚刚从封建社会的框架里挣脱出来的中国,是个人们无所适从又混乱不堪的中国,街上很少有女人,女人都像小猫小狗样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看见的女人都是佣人,要不很胖,要不骨瘦如柴,要不很老,要不很丑。像我奶奶那样美丽的女人在街上行走,那等于是一朵黑玫瑰随风飘荡。我奶奶为使自己不那般鲜艳、漂亮,就穿黑衣服,裹黑头巾,或拿顶烂草帽遮住脸上街。但奶奶这样的女人天生一副好衣架,随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好看,黑衣服使奶奶于众目睽睽中既素雅又高贵,反而更招眼,犹如一朵盛开的黑牡丹。草帽更像装饰物,更衬托出奶奶的美丽。“吉祥腊味店有一个好漂亮的女人,跟西施样。”南门口的男人说。这话一传出去,很多男人都拥到吉祥腊味店来了,跟苍蝇一样,要我奶奶亲自为他们称腊肉找零钱。第二天一早又来了,那些男人买了腊肉后仍不走,站在店里或门前瞧着我奶奶,一脸的痴情。直到腊肉卖完,奶奶领着李雁军或李雁城关了店门、一脸冷漠地向青山街走去时,这些男人才痛苦地离开。

    那年秋天,唐正强要走了。在唐正强眼里,这个世界太烂了,纯粹是以强欺弱,且处处都是强盗和流氓,以致妇女和儿童走在街上都有恐惧感。街上,军警走路横冲直撞,谁挡了他们的道就揍谁,老百姓在军警眼里大体上跟猫狗一个级别,恼了便用枪托打用皮带抽,这让年轻而又有一腔热血的唐正强痛心疾首。唐正强的脑袋比李雁军和李雁城的大,思想也多几升,无形中装着更多中华民族的命运。有天,他奉我奶奶的命令去灵官渡屠宰场拖猪肉,瞧见一军警当众殴打一妇女。他是个热血青年,又被理想这根竹篙支撑着,就走上去制止,“军爷,请你不要殴打妇女。”那军警见一圆脸小伙子走上来指责他,便吼道:“好,那老子不打她,打你。”举手一皮带抽在他的脸上,把他的脸打出了血。唐正强没敢反抗,却愤怒地盯着用皮带抽他的军警,军警见他还敢愤怒,又狠抽了他一皮带,“给老子滚开。”唐正强抹掉圆脸上的血,径直走进了招兵站。那年月,国民革命军在长沙街头设了不少招兵站,整日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唐正强毅然走进招兵站,报了名。

    回来,他一脸愤慨和坚定地对李雁军和李雁城说:“我准备去当兵。这个社会太乱了,打死了人同打死条狗一样,没人管。”李雁军不想当兵,笑笑说:“我要跟师傅学武。”唐正强望着坐在地上的李雁城,“表弟,你呢?”我岳父也不想当兵,他觉得当兵不自由,说:“我不喜欢当兵,当兵不自由。”唐正强说:“你们的抱负跑到哪里去了?中国这么乱,难道你们不管不顾?”李雁军和李雁城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唐正强见自己说不动两个表兄弟,把坚定的目光抛到天上,天上正浮游着一朵红云。他狠下心来说:“看来我们得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