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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爷爷的辫子是奶奶亲手剪掉的。奶奶先剪了我爹的辫子。爹那时在一家私立学堂读书,那学堂除了教国文还请了留洋的老师教数学。爹在学校里听老师说了剪头发的事,老师一脸深情地说:“同学们,我们要做新中国的新国民,不做前清的遗老遗少。”老师率先把辫子剪了,走到讲台上说这番话时样子怪怪的,一转身,拖在老师背后的那根又粗又黑的辫子没有了。爹回到家,问奶奶:“妈,留辫子就不革命吗?”奶奶那当儿正切猪肉,洗净手,拿起爹的辫子,举起剪刀咔嚓一声,爹脑后的那根黑辫子就到了奶奶的手上。“现在你也革命了,”奶奶说。李雁军是第二个被奶奶剪掉辫子的。我岳父李雁城是第三个。李雁城从街上回来,见李雁军背后的辫子没了,头发散在颈脖上,就大笑。奶奶没让我岳父笑多久,举着剪刀走到他身后说:“站好。”不等我岳父反应过来,辫子就到了奶奶的手中。爷爷是最后一个。爷爷不肯剪,奶奶于那天半夜里把爷爷的辫子剪了。清晨,蛐蛐还在墙缝中叫,星星还没从天上撤离,世界还在睡梦中,我爹正梦见老虎,爷爷起床时感觉辫子没跟着起床,一摸,后面空了。爷爷吃惊道:“杨桂花,我的辫子呢?”奶奶睡眼朦胧地一笑,“剪了。”

    这一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中国远离欧洲,应该可以休养生息。但那年冬天,日本军队一家伙把山东省占了,还逼迫袁世凯签了不平等的“二十一条”条款,这让中国人对民国政府的软弱大失所望,原来认为被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及八国联军打击得千疮百孔的清朝亡了,中国就有希望了,谁都没想到新的民国政府又一次向小日本示弱,这让许多知识分子纷纷在当时的报纸上写文章,批评和谴责袁世凯等人卖国求荣。上海于那一年爆发了抵制日货的运动,号召国民用国货。长沙的老百姓也纷纷组织起来,冲进一家家商店,见日货就砸,不准店铺再卖日货。“我警告你,”一些义愤填膺的市民指着卖日货的商人,“如果你还敢卖日货,小心你的脑袋搬家。”有些商人听说日本人占领了山东省,也很气愤,有的商贩索性把一匹匹日本人生产的被长沙市民戏称为“东洋布”的布匹搬到街上,不用别人动手,自己点火,烧东洋布,烧得街头浓烟滚滚。

    爹和大叔所在的学校,创始人是南洋回来的一位先生,姓肖。肖先生在南洋时就被日本人打过,他是把南洋的家当全部卖掉,拎着一箱钱回长沙办学的,一心要用“教育”挽救中国于水火。肖先生听说日本人侵占了青岛,而且还攻到了济南,便愤怒地号召学生抵制日本铅笔和本子,还让学生回家动员父辈们消除日货。我十三岁的爹和十岁的大叔觉得日本人太可恶了,回到家,联手把日本锅子砸了。大叔知道家里有几只日本洋瓷杯是他妈几个月前买的,他走上去把洋瓷杯摔到地上,用脚狠劲踩。爷爷傻了,以为我大叔疯了,一耳光把他掼倒在地,喝道:“你干什么?!”我大叔坐在地上哇哇直哭,边尖声叫道:“老师要我们抵制日货,日本人侵略了山东省,还让我们国家签赔款条约,这是欺负我们中国人。”爹一脚踏扁了他大弟踏了几脚也没踏扁的日本洋瓷杯。爹是那种干起事来不慌不忙却又透着狠劲的人,他见日本人生产的热水瓶竟敢屹立在桌上,就把热水瓶举起,砸了,嘭,水流了一地。爷爷扬起右手,但爷爷迟疑片刻又放下了。我大叔见他哥把热水瓶砸了都没挨打,就大胆地把奶奶喜欢的描绘着日本美女的日本扇子撕烂,恨恨地掷在地上。我大叔是个很容易激动的男童,身上遗传了更多我曾祖父那种容易沸腾的血液,当年八国联军入侵中国时,我曾祖父拎起大刀,只对后来被老虎吃掉的我曾祖母说了句“你最好是把我忘了”,就领着村里十几个愿意跟他一起去打“洋鬼子”的青年走了。我大叔目光愤怒地四处搜索,发现奶奶放盐的罐头瓶也是日本货,忙跑上去抓着瓶子便往地上砸。奶奶尖叫道:“金江,你个败家子,要砸也要让妈把盐倒出来再砸啊。”

    爹和大叔的眼睛都砸红了,见奶奶穿着的衣服是日本布料,爹就命令奶奶把衣服脱下来。奶奶脸都白了,“金山你疯啦?这衣服哪点碍你的事?”大叔知道剪刀在哪里,跑进卧室,拿了剪刀就冲上来剪奶奶的衣服。奶奶叫道:“反了你啦?”但是没用,奶奶镇不住她这两个愤怒的儿子,两个儿子把母亲逼到锅炉前,奶奶怕了,“好好好,我脱、我脱。”奶奶爱漂亮,那两年,奶奶做了很多东洋印花布衣裤。这会儿,奶奶看着她的两个儿子疯狂地用剪刀绞她的衣裤,她差不多气晕了,“我明天没衣服出门了,革命都革到东洋布上来了!”

    爹和我大叔在私立学堂接受了很多肖先生灌输的新思想。爹长高了,脸变圆了,鼻若悬胆,方嘴,要穿三十八码的胶鞋了。爹渐渐明白,中国之所以落后是清朝政府搞封闭政策,而慈禧太后又是个抵制维新变法的可恶女人。“同学们,中国现在满目疮痍,一身的病,你们要立志,让中国在你们手上变强大。”肖先生说,一双眼睛含满了苦楚。肖先生是个爱穿黑布长衫的中年男人,戴副眼镜,镜框是黑象牙镜框,镜片的度数很高,有三个圈,目光从镜片后面射出来就讳莫如深。“我老了,中国要靠你们呵。”他对我爹和我大叔和颜悦色地说,说完后又一脸无奈。他如果斩钉截铁地说,我爹和我大叔也许会不以为然,因为爹和我大叔从来觉得救国救难是大人们的事。但肖先生和颜悦色地说,一副已经不行了的老朽相,爹和我大叔便觉得破败不堪的山河真的要靠他们这代人来收拾了,就用心读书,想用知识来拯救中国。有天,兄弟俩走进学堂,见几个老师面色阴郁,摇头晃脑,爹就对我大叔说:“肖先生今天脸色不好。”我大叔小心地瞟一眼肖先生,也感觉肖先生那张脸色泽灰暗、沉郁。天色并不阴,阳光涂抹在花坛上,花坛里开满了花,红的黄的,有蝴蝶绕着花坛飞舞。上课时,肖先生沉痛地说:“同学们,中国彻底没救了,袁世凯倒行逆施,称帝了。”爹和我大叔都望着满脸悲伤的肖先生,肖先生伤心道:“这是倒行逆施啊,同学们。”爹不懂这个词,举手问肖先生,肖先生无力地解释道:“倒行逆施就是违背社会发展的常理。”

    那是冬天里的事。那年冬天,长沙冰天雪地的,屋上的冰锥垂下来都有三尺长,人冷得不但要穿棉袄,还要戴帽子,因为从北方来的西北风毫不客气地抽打着南方人娇嫩、湿润的脸,让长沙人感到西北风实在太狠毒了。爹回家,把手伸到烘罩上取暖,对奶奶说:“妈,现在又有皇帝了,新皇帝叫袁世凯。”奶奶高兴道:“那好啊,老百姓的头上又有太阳了。”爹把他学的新词告诉他妈:“这是倒行逆施,是倒退。”

    就是在那个月,以唐继尧、蔡锷将军为首的一大批爱国将士起兵讨伐袁军。肖先生很激动,手握着拳在教室里挥来挥去,并鼓励我爹等几个年龄大的学生从军,他满脸悲愤地无视他学生的年龄道:“你们是男子汉了,现在国难当头,快去当兵,打袁世凯去。”那年我爹其实还是个懵懂的大男孩,但在课堂上被他尊敬的肖先生一称为“男子汉”,心立即就大了,脸上顿时出现了几分少年的勇猛和刚毅,人就心潮澎湃。他在饭桌上装大人地看着他妈,把声音变粗道:“妈,我要去打倒行逆施的袁世凯。”奶奶听了这话,手中的筷子掉到了地上,眼睛都瞪圆了。她摸摸爹的额头,爹的额头并不烫,奶奶说:“你没疯吧?”爹虎着面孔说:“我要去参加护国军。”奶奶说:“护你个头!你哪里都不能去,你这年龄,你们老师就唆使你去打仗?你们肖先生是个大疯子!”爹不听奶奶的,他走到门前,对着门就是一拳,门发出嘭的一声,仿佛很害怕地闪开了。爹觉得自己很有劲地走进房,忙着收拾行装。奶奶见爹拎着行装要出门,对爷爷说着狠话道:“湘汉,你不拦着金山,我杨桂花就去跳湘江。”

    爷爷可不希望他的儿子还没长成人就死在异乡,他板着脸对儿子说:“金山,你不要上学了,从明天起,在家做腊肉。”爹急了,说:“我要当护国军。”爷爷来火地瞪一眼儿子,“闭嘴,你屁眼大,护什么国?”我爹小时候很怕他爹,因为他爹不苟言笑,还因他爹打死过吃了他奶奶的老虎,仅凭这两条就让爹怕他爹怕得要死。但爹不甘心,一想起可以与几个同学摆脱父母的管束,去打新皇帝袁世凯,晚上就无法入眠。当世界沉寂下来后,当只有野猫的叫声在他耳畔萦绕时,他拍醒弟弟说:“告诉肖先生,你哥打袁世凯去了。”说完,爹摸黑拎起布袋,轻轻拉开门又轻轻带关,他走到院子门口时,爷爷坐在一张板凳上冷冷地喝道:“站住。”爹呆了,打了个哆嗦,布袋掉到了地上。爷爷把我爹重新拎进房,将房门反锁。第二天上午,爷爷让我岳父买来一条锁恶狗的粗链子,把粗链子套到我爹的脚脖子上,用铆钉铆好说:“你就在房里练站桩,你的桩站不稳,好好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