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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爹就是那天从我爷爷、奶奶的眼里消失的。爹想肖先生了,好久没聆听肖先生教诲了,就耳朵痒,见一块腊肉熏得很好,对奶奶说“我送块腊肉给肖先生”,便拎了那块香喷喷的腊肉朝肖先生家走去。那时候我爹的脑海里装的都是国家,中国何去何从在他少年的脑海里七弯八拐的,因为肖先生没说明白,爹也就想不明白。那一年的中国,乱到政治已到了无序的程度。北平政府,以段祺瑞为总理的国务院与支持大总统黎元洪的国会,矛盾日益表面化。黎元洪利用国会的支持,强调“以政统军”;北洋军阀出身的段祺瑞则联络几省督军,反对国会。黎元洪下令免除段祺瑞的国务院总理,任命李经羲为国务院总理。段祺瑞手里有军队,就公然与黎元洪唱对台戏。北平政局瘫痪了,大家都不知道应该听从谁的指令。这年七月,安徽督军张勋以“调停”为借口,带兵入京,迫令黎元洪解散国会,看上去好像是站在段祺瑞一边,却暗中与康有为联络,突然宣布他们拥戴清朝废帝溥仪复辟,恢复宣统国号。爹不知道这些,听肖先生说完这一切,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么说,那个小孩子又是我们的皇帝了?”肖先生沉痛地点头,“中国彻底完蛋了。”

    那天,爹是送腊肉给肖先生吃,不想肖先生在他这个学生面前痛哭流涕。爹既迷茫又感动,还不知所措,脑海里就出现了千军万马的厮杀声。爹第二次觉得男子汉应该有所创建,就低声对一双眼睛在眼镜片后面流着泪的悲痛的肖先生说:“我要去当兵打仗。”肖先生不哭了。肖先生年轻时也习武,在南洋那样的地方闯荡时,身上常备着一把大刀,肖先生把他钟爱的大刀从墙上取下,送给我爹,“拿着,我老了,你年轻,大丈夫应以国为重。”爹没想他尊敬的肖先生竟对他期望这么高,更觉得自己要有所作为,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肖先生的家在湘江边上,他送我爹出门时,一股强劲的河风吹来,将我爹的一头蓬发吹得凌乱不堪。肖先生勉励我爹说:“自古英雄出少年,隋唐时期,李元霸、裴元庆、罗成出名时就都是十五六岁,也就是你现在这个年龄。”爹哪里经得起这种勉励,心就膨胀得天大,可容纳整个中国了,手就紧握肖先生闯荡南洋时背的大刀,腿上的肌肉也兴奋得直跳。肖先生又想起两千多年前曾活在中国的一名叫荆轲的侠义之士,又吟诗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爹听肖先生吟这样悲壮的诗句,脑海里立即闪现了自己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惨烈幻像,便发誓不活了地说:“肖先生您留步,我们就此永别了。”那天天并不冷,但天色阴沉,翻滚的云层压着这座肮脏、破烂和人心涣散的城市。爹背着肖先生赠送的大刀,径直朝前迈去,嘴里吟着这句给了他百倍勇气的诗:“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爹大步朝北走去。爹看到街上都是饥荒,一些讨乞的人沿街躺着或行乞,城市显得极其肮脏和贫苦。爹想,这个世界是该废掉。爹背着大刀,脑袋瓜里出现了他少年时十分崇拜的好汉李元霸,那好汉其实是书中人物,距今已经一千多年了,爹还在何家山村的老家接受老秀才的启蒙教育时就听老秀才绘声绘色地说过。肖先生使用过的大刀有十多斤重,爹背在身上突然就有了使命感,如着了魔,觉得自己是条好汉!

    肖先生说得对,大丈夫应以国为重。爹悲愤地想,昂首阔步地走出长沙,感觉自己走出了父母的樊笼,心就爽朗,走了十来里路,天黑了,他继续漫无目的地朝北走,又走了三四十里就到了湘阴县地界。爹在经过一处山坳时,天麻麻亮了,可以瞅见树木和山岚在远处缓缓飘浮。爹走到一棵树下,胃因饥饿而痉挛,便蹲下身,吐着从胃里蹿上来的酸水,边想李元霸是不是也曾像他这样一个人走夜路。一个端着长枪的年轻军人跳到我爹身前,大吼一声“口令”。爹吓出了一身冷汗,见面前是名军人,忙镇静道:“我是来投军的。”年轻军人很不信任我爹,冲我爹吼道:“举起手来。”爹举起了两只肮脏的手。

    连长正好起床查哨,看见哨兵押着个身材单瘦的小伙子走来,他打量小伙子一眼,觉得这小伙子有点面熟,就叫住哨兵:“抓了个什么人?”哨兵向连长报告:“报告连长,抓了个在我们防地鬼鬼祟祟的人。”爹说:“我没鬼鬼祟祟,我是肚子饿了。”连长又觉得声音耳熟,就感兴趣地问:“你哪里人?”爹借着早晨那抹淡淡的晨光望过去,认出连长是圆圆脸的唐正强,忙惊喜地叫道:“唐大哥是你。”唐正强前年投奔国民革命军,国民革命军开到湖北,与吴佩孚的军队打仗,打散了,唐正强成了众多俘虏中的一员。吴佩孚没有杀他们,他们便换上了直系军服。现在,唐正强是堂堂的连长了。唐连长冲哨兵挥下手,转头看我爹,“你怎么跑到湘阴来了?”爹回答:“我也想跟你唐大哥样从军。”

    唐连长的这个连是警卫营中的一个加强连,保卫着吴佩孚。吴佩孚那时是直系军里一名野心勃勃的师长,他这个师相当于一个军,师下面有好几个旅,旅下面有团,团下面是营、连、排、班。所以吴佩孚的这个师有两万官兵。唐连长把我爹领进连部,拿当时十分奢侈的饼干给我爹吃。唐连长看着我爹贪婪地吃着饼干,目光那么嫩,一脸呆呆的学生娃相,就不想把我爹送到战场上去,他怕他将来风光后,没法向师傅和师母交代。他决定把我爹送给吴佩孚当勤务兵,吴佩孚的司令部离战场远,危险就少。他对我爹说:“打仗有的是时候打,你还小,先不要急着送命。”爹说:“肖先生说,男人为正义而战,死而无憾。”

    唐正强的理想被残酷的现实击破了,从军后才晓得理想只是个骗取人信任的口号,各人都在为自己打算盘,营长想当团长,团长想当旅长,旅长想当师长,而师长都有野心,都想扩军,成为地方诸侯,称霸一方。唐正强刚从理想的沟壑里爬出来,还一身的泥,看我爹就觉得我爹比他还傻,是个被理想骗出来的书生。他拍拍我爹稚嫩的肩说:“现在是乱世,没人能搞清谁是正义的谁是非正义的,你不要听你先生的,世上的事从来就没那么简单。”

    那年月,正义还真的不晓得在哪一方。黎元洪下台后,冯国璋成了代总统;段祺瑞仍是国务院总理,府、院之间又开始了新的一轮争权夺利。而湖南有很大一部分则是当时的新生力量国民党的地盘,以追随孙中山的湖南人程潜为首,主力是湘军第一师,师长叫赵恒惕,湖南衡山县人,参加过辛亥革命。他们与段祺瑞的北洋军阀不是一路人,段祺瑞就让曹锟指挥吴佩孚的第三师和五个混成旅直扑湖南。桂系部队也开来了,很乐意把与北洋军阀的战场摆在湖南。皖系军阀调来张敬尧师,于是南北两军的战场在湖南一摆开就拼杀得十分激烈。今天这里开仗,湘军溃败,明天那里交火,桂系部队占了上风,后天吴佩孚的第三师两万官兵又攻陷了岳州(岳阳)。过几个星期,张敬尧的皖系部队又举着屠刀勇猛地杀向长沙,湘军抵挡不住,只好撤离长沙。我爹就是那段时间从军的,脑袋里装着那句著名的“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诗句,只身投奔到了吴佩孚的帐下。

    奶奶在我爹失踪的头半年里人都急晕了。奶奶最疼我爹,爹是长子,这个儿子却在她什么都不知晓的情况下忽然消失于乱世中了,奶奶能不急?我大叔说:“哥革命去了。”奶奶瞪一眼我大叔,我大叔长了双很丑的大脚,身高还只一米五,却要穿四十五码的黑布胶鞋。一双耳朵又大又肥,形状像猪耳朵,这让我奶奶自己都觉得我大叔十有八九是猪八戒变的。奶奶甚至都拿不准我大叔是不是她生的,因为我大叔长得既不像她,也不像爷爷,如果硬要说像谁的话,倒像我奶奶记忆中那个常用挑剔的目光盯着她的被老虎吃掉的我老奶奶。奶奶令李雁军和李雁城去找她儿子。李雁军和李雁城奉命而去,中午回来,奶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找到金山了么?”李雁军摇头,“没有,师母。”奶奶看见李雁城垂头丧气的模样走来,不用问就清楚没找到,就失望道:“你们吃过午饭再快去找。”

    这样找了一个星期,李雁军对找到我爹的信心就不大了。有天,李雁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继续找,天突然下雨了,他忙躲到一家妓院的屋檐下避雨。一妓女盯着他媚笑,他便问那妓女:“有个瘦个子小伙子,年龄十六七岁,比我高一点,姑娘,你看见过没有?”妓女嘻笑道:“来我们这里玩的都是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呀。”李雁城满脸疑惑,“真的?”妓女又嘻嘻一笑,勾引他说:“不信你自己进来看啊。”

    那是碧湘街,那条街在上个世纪初叶是一条热热闹闹的妓院街,所有的下等妓女都云集在这条街上,涂脂抹粉地等待着男人们宠幸。我岳父李雁城犹豫着走进了这家妓院,他看见一个个醉生梦死的男人和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妓女搂在一起喝酒、亲嘴,瘦脸蓦地红了,不知如何是好。一妓女对他招手,我岳父打了个激灵,呆了,因为那妓女长得实在妖艳,像他少年时候看的连环画上的狐狸精。我岳父站得笔直地望着那妓女,那妓女对他撇下嘴,还给了他一个媚眼说:“过来呀。”我岳父年轻时胆子小,是不看女人的,但那天他壮着胆子走了过去。那妓女嘻嘻一笑,见我岳父的脸和头发都被雨打湿了,忙拿着打了香的手帕揩我岳父脸上的雨水。我岳父第一次近距离地嗅到了女人身上的香气,就陶醉。我岳父左右望望,又吸一口香水气味浓烈的空气,不觉打了个喷嚏,鼻涕都打了出来。那妓女也不嫌弃,用她的花手帕揩我岳父的鼻涕,“你别紧张呀。”我岳父更紧张了,“我来寻我师弟。”妓女嘻嘻一笑,看着我岳父脸上的红潮,觉得我岳父太可爱了,便在我岳父的脸上摸了把,“来,”妓女说,“你到这边来。”妓女把我岳父引入她的房间,房间里充斥着劣质香粉味,香粉味很刺我岳父的鼻子,我岳父又打了个喷嚏,鼻涕又打出来了。妓女又掏出手帕,给他揩鼻涕。

    我岳父很小就死了母亲,从小缺乏母爱,从没被女人两次捧着脸揩过鼻涕,心里就波澜壮阔,便激动地抓住妓女的手说:“你真好。”妓女浅浅一笑,见我岳父满脸绯红,又呆头呆脑,就晓得我岳父还是一只单纯的小牛犊,“一看你就是个老实人,还没近过姑娘身吧?”我岳父感动得悲伤地点点头,妓女忙把我岳父的手拉到她的乳房上,“我让你摸摸它,不要钱。”我岳父当时是个蓄了一身精力的勇猛的青年,手一触到女人的乳房,就跟通了电一样,身上就起了火,便勇敢地把妓女抱得双脚离了地。妓女要我岳父把她抱到床上,妓女转过娇躯,把衣服全脱了,再转过身来,娇柔地替我岳父解衣扣,又解他的皮带,我年轻的岳父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妓女伸手抚弄他的下身时,我岳父的脑海里出现一道金光,那玩艺喷射了,把他的郁闷和烦恼喷了个干净,让他感到莫名的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