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湖南骡子 > 第10章

第10章

    又有客人进来,那妓女就抛下我岳父去撩拨别的客人。我岳父冷冷地看着进来的三个男人,他听见其中一个胖男人问拦他的妓女:“梨花呢?”那妓女说:“梨花在接客。”不一会,从梨花的房间里走出来一个穿军装的士兵,梨花探出一张香喷喷的脸,对我岳父一笑。胖男人看见梨花,就扫一眼我岳父说:“你换一个吧。”我岳父正一肚子火,就不肯相让。胖男人凶道:“小子,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我岳父不看他,粗声道:“我管你是谁!”胖男人举起手甩一个耳光过来,我岳父逮住胖男人的手一拉,胖男人收不住力,一个趔趄,额头砸在墙上。胖男人没想到这个年轻人有这一手,很是吃惊地瞪着我岳父,“你等着。”我岳父没等他,撩开厚厚的布门帘,走进了梨花的房间。梨花正坐在梳妆台前,往脸上打胭脂,从圆镜里瞅着我岳父。我岳父喘着粗气说:“你说你要嫁给我,怎么还跟别的男人睡?”梨花责备地瞟他一眼,回答他:“你不把我赎出去,我不接客老鸨不把我吃了?”梨花补好妆,走到桃花木床边,对我岳父嗲声嗲气道:“傻瓜,到床上来呀,我给你消消火。”

    就在这时,进来一伙人,叫叫嚷嚷的,是胖男人叫来的几个哥们,手中持着铁棍和九节鞭。胖男人说:“那小杂种敢跟老子抢女人,老子要打死他!”他冲进梨花的房间,见我岳父正愣愣地坐在床头,胖男人大叫说:“他在这里。”就有三个蛮汉挤进来,在狭小的房间里对我岳父就是一顿铁棍和九节鞭。梨花叫嚷着,躲到了墙角,我岳父捂着头,爬到了床下。几个凶汉就用脚踢,用铁棍捅。我岳父连声叫“哎哟”,梨花怕打出人命来,忙跪到胖男人脚前说:“刘哥,不要打了,他不懂事。”胖男人解了气,吼叫:“马上给老子滚。”我岳父害怕地爬出来,抱着头,从几个瞪着他的凶汉面前走了出去。一出门才知道街上戒严了,到处是军警,那是张敬尧的皖系部队,都是说一口安徽话。我岳父不敢乱走,怕被抓进军队做苦力。那年月就是这样,军人抓了“夫”就扣在军营,短则几天,长则两个月,迫使他们做一些军人们不愿干的苦力活:挖坑、筑工事或搬运笨重物件。我岳父蹲在一黑暗处静待天亮,边自认今天倒霉透了,挨了打也就算了,还要在这里挨冻,真是世道不公。天很冷,西北风在破烂的长沙街巷里横行,我岳父缩在角落里,一脸愤恨又一脸无奈,时不时打量几眼乌云翻滚的天空,恨不得折回妓院,找那个胖男人再打一架。一个着厚厚的长衫的男人向我岳父走来,也是回不去了,在我岳父身旁蹲下,于黑暗中对我岳父客气地点下头。

    这男人比我岳父年长几岁,一张长长的马脸,戴副黑框眼镜,嘴唇很厚。男人找我岳父搭讪道:“我姓蔡,名和平,你呢老弟?”我岳父回答他:“我姓李,叫雁城。”男人蔡和平进一步介绍自己说:“我是教师,你老弟是干什么事的?”我岳父一听教师就看这男人一眼,虽然看不清这男人的脸,但他感觉教师对他没有恶意,就答:“我是学徒。”蔡和平笑笑问:“来碧湘街逛妓院?”我岳父问:“你呢?”蔡和平说:“来联系一个人,他住在这条街上,谈事谈晚了,戒严了,只好跟你一样在这里呆一晚。”我岳父“哦”了声,咽下口水。

    蔡和平望一眼凄惨的街道和阴沉沉的天空,哀声道:“唉,中国现在,到处军阀割据、混战,谁拿我们老百姓当人?”我岳父感到这句话暖了他的心,他此刻正感到自己没被人当人,就看着蔡和平。蔡和平接着说:“你看我们湖南,直系、奉系、皖系、桂系军阀都来争抢地盘,今天这个执政,明天那个掌权,谁赢了谁执政,这样长此下去,老百姓不遭大殃吗?”我岳父不懂政治,但对蔡和平说的这番话很感兴趣,“蔡先生说得对。”蔡和平目光锐利地看一眼我岳父,“我们中国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这句古训害得大家都不去管他人房上霜了。这也正是帝国主义和军阀们敢于胡作非为的原因。”我岳父第一次听到一个人谈政治就是在这条肮脏的碧湘街上,他在黑暗中看一眼蔡和平,蔡和平把手往下一劈道:“我们要改变这个世界,要唤起老百姓身上麻木不仁的心。”我岳父听到这话,感觉有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暖流在他体内沸腾,那隐藏在他体内的反抗精神如一只兔子从地洞里蹦了出来,睁着红红的眼睛,吐着晦气。他一时忘记了自己刚才在妓院里被人暴打的情形,问:“像我这样的人也能改变世界?”蔡和平坚决地说:“能,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能。”

    早晨,我岳父回到青山街的家时,爷爷和奶奶都吃惊地看着他,奶奶问他:“你怎么被别人打成这副模样?”我岳父不好意思对我奶奶说是在妓院里被人打的,就说:“被当兵的打的,宵禁了,我回来,路上他们拦住我就打,说我故意违抗宵禁令。”身材瘦高的李雁军一早在坪里练功,腿上绑两块砖,胳膊上也吊两块砖,稳稳地站在葡萄藤下,头顶冒着热气。他待堂弟跟我爷爷奶奶说完话,收了功,走进房间看着堂弟。他知道堂弟喜欢一妓女,堂弟私下跟他说过。李雁军问他:“谁把你打成这样?”我岳父垂着头说:“我去看相好的,被妓院里的几个流氓暴打了顿。”到了下午,李雁军把手头上的事做完,看着鼻青脸肿的我岳父说:“我们去会会那几个人。”我岳父说:“他们不好惹。”李雁军生性好打抱不平,他不怕地盯我岳父一眼,感觉自己的手和脚都痒了,“走吧,正好试试师傅教的拳脚。”

    梨花还没起床。我岳父掀开门帘,见梨花蜷缩在印着荷花的被子里,他把盖在梨花身上的被子掀掉一半,问:“昨天打我的那几个人住在哪里?”梨花睁开迷糊的眼睛说:“他们是西湖桥的,老鸨都怕他们,小心肝,你吃点亏算了。”我岳父很想出这口恶气,没理梨花,走出妓院,对站在一棵树下的堂兄说:“哥,那几个人是西湖桥的。”

    西湖桥是一座清朝时期建造的石桥,石桥坐落在一条向湘江排污的水沟上。西湖桥的前后左右都住着码头工人和驾船的。我岳父和李雁军、唐正强初来长沙时就是在码头上扛包,对这一带十分熟悉。李雁军是个内秀的、话不多、不爱笑、但十分好胜的人,在我爷爷手上学了几年武艺,就想打架。兄弟俩朝西湖桥走来了。我岳父老远便看见胖男人与一中年人坐在街头晒太阳,胖男人也看见了他,说:“你小子还没打怕?”我岳父因有堂兄撑腰,就粗声答:“我哥来找你算账。”胖男人蓦地起身,目光很凶地瞪着我岳父和李雁军,“你敢伤我一根毫毛,我就要你们的命。”李雁军不是个怕事的人,他走上来,一把揪住胖男人的衣领,胖男人企图甩掉李雁军的手,李雁军身高力大,用劲一提,胖男人就像一袋米一样离了地。中年男人见状,进屋拿了把菜刀冲出来,威胁李雁军说:“放手,不然老子砍死你。”李雁军将胖男人朝前一推,胖男人的背就撞到了菜刀上。

    中年男人举着菜刀朝李雁军砍来,李雁军一勾腿把中年男人踢翻在地。西湖桥的男人见这里打架了,都围上来,将李雁军和我岳父围在中间。我岳父很紧张,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动,李雁军夺下中年男人的刀,丢给我岳父说:“谁敢拦你你就砍他。”我岳父手中有刀,胆子就壮,握着刀乱砍。一些人见他挥舞菜刀,纷纷退开了。李雁军殿后,倒退着走。有人拿着木棒和铁棍追上来,李雁军手快,将一名挥舞着铁棍的男人打倒,夺下他手中的铁棍,戳了对方嘴巴一下,那家伙的一口牙齿被李雁军戳掉了几颗。那几个西湖桥的流氓闻讯赶来,见我岳父拿着菜刀乱舞,谅这个吓得爬到床下的人不敢真砍,就迎了上来。我岳父虽生性胆小,这会也勇敢了,一刀将一个男人的头砍开了,血喷涌而出。其他男人见形势不对,吓得退到两旁。我岳父和李雁军便从容地从重围中冲了出来。

    晚上,爷爷家被围成一只铁桶,七八十人围着、喊着、叫着,要我爷爷交出凶手,不然就放火烧屋。李雁军就很男子汉地说:“师傅,让我出去跟他们打。”爷爷不让,拉开院子门,一飞镖嗖地朝爷爷脸上飞来,爷爷一折身,接住了飞镖。那掷飞镖的人见我爷爷能捉住他的飞镖,自己都不敢相信,又一支飞镖掷向我爷爷。爷爷又用两指夹住劲道很足的飞镖,把飞镖反掷回去,飞镖扎在对方肩上,那人叫了声“哎哟”。爷爷把长袍一搂,站个马步,说:“冤家易结不易解,大家都让一步,你们说呢?”

    西湖桥的人都是走江湖的,一见我爷爷这架势就晓得我爷爷身手了得。一个中年壮汉走前一步说:“你徒弟把我徒弟的头砍开了,你看怎么办?”爷爷厉声道:“雁军、雁城,你们出来。”李雁军和我岳父就都走出来,爷爷冷冷地瞪着那人说:“是哪个砍了你徒弟,你就在他头上砍一刀。”那脑壳被砍开的人指着我岳父说:“是他。”我岳父一听这话便晓得坏事了,因为我爷爷是那种提倡冤有头债有主的人,平常就是这么告诫他们的,我岳父慌乱地看着我爷爷。爷爷不看他,对那壮汉说:“你动手吧。”那壮汉说:“好,这算公平。”就拎着一把刀走上来,我岳父还没来得及躲避,那刀便砍在他脸上,我岳父惨叫一声,人栽在地上,血就在他脸上横流。爷爷望一眼我岳父,这才对西湖桥的人说:“我们两清了。”中年壮汉对他的徒弟说:“我们走。”爷爷这才转身进房,找出伤药涂在我岳父那张血淋淋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