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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李姑娘坐不住,不敢面对我爹那张冷峻的脸,就起身走进厨房帮忙。她把萝卜切成丝,又切了干辣椒和豆豉,炒了个让我爹赞不绝口的爆炒萝卜丝。爹虽然成熟得缓慢,但已开始想女人了。那天,爹故装冷淡,是不想让李姑娘感觉他是个轻浮男子,吃饭时,爹很郑重地把目光放在李姑娘脸上,李姑娘的脸于这个寒冷的日子里红嘟嘟的,嘴也红嘟嘟的,一双眼睛却非常清澈,好像有清泉在她的眼眸上流淌一般。爹的心又一次在这个姑娘面前咚地响了一声,好像树枝在夜色中脆地一响,爹情不自禁地说:“你的萝卜丝炒得真好吃。”

    李姑娘脸红了,被爹那火热的目光盯得脸红灿灿的。爹感觉自己的心田上有一只公狗在呼唤女伴,那叫声仿佛都要从他心腔里迸出来似的。爹昨晚做了个那样的梦,梦里有一姑娘蹲在塘边洗衣,他藏在竹林后面长久地盯着那姑娘,以致有人叫他他也没听见。爹继续盯着年轻漂亮的李姑娘,把她与他梦里的那个姑娘进行对照,虽然梦里的那个姑娘面相模糊,但身段和高矮上还是相似。爹心里惊异,想这个李姑娘到他梦里来了好几趟。李姑娘仿佛懂爹的心,脸更红了,红得像一朵绽放的牡丹。奶奶不是瞎子,第一次感觉我爹开春了,那片尚未开垦的冻土融化了,有青草不顾一切地滋生出来。奶奶格格一笑,“好啊,那你把李春娶进屋,好要她天天炒萝卜丝给你吃。”爹这才把热辣辣的发痴的目光从李姑娘脸上挪开。

    接下来的几天,这个叫李春的姑娘每夜都光临爹的梦乡,不是坐在梦乡的草地上,就是在爹梦见的塘边洗衣服,有天,两人在爹的梦里粘在一起,粘得紧紧的。爹醒来前梦遗了,裤叉湿了,人却松快。从那天开始,爹就在等她,一早醒来就看着大门。

    开春了,葡萄枝上吐出一朵朵绿芽。门外的几株槐树也开花了,一串串的白花散发出芬芳,引来了蜜蜂。蝴蝶也飞来了,这里歇一下,那里栖息几秒钟。这天上午,爹出门,见街头一老妇守着两株牡丹花,牡丹花枝上长着许多花苞。爹盯着老妇,“你这花是卖的吗?”老妇说:“卖。”爹就买了这两株牡丹,在院子里挖两处洞,泼了些粪进去,亲手将两株牡丹栽下。几天后,牡丹花开了,很鲜艳一朵,红灿灿的,吐着香,招得蝴蝶不停地飞舞。奶奶见儿子没事就盯着牡丹花看,一脸痴相,便心领神会地一笑,“你该娶媳妇了。”奶奶于一个阳光很好的日子,着一身湛蓝衣服,叫上李雁军,挑着一担腊鱼腊肉,兴高采烈地来到了桔子洲头。李春妈接待了奶奶,奶奶说明来意,李春妈听毕说:“亲家妈,日子你定吧。”

    这年四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李雁军和我岳父领着我爹向灵官渡走去,身后是一支聘请来的迎亲的唢呐队伍,抬着大红轿,吹着唢呐,热热闹闹地走到破烂的码头上。江水清澈地缓缓流淌,阳光使江面波涛粼粼。一条机房船,哒哒哒哒,船上下来一些河对岸的菜农,挑着菜匆匆向码头上迈去。我爹他们一行人挤满一船,李雁军将一袋糖果塞给船老大,船便欢快地向对岸驶去。这一天江面特别宽,水映着蓝天,蓝天上浮游着一朵朵白云。爹紧张地看着天,又看着对岸,感觉空气中有桔花的芬芳。我岳父站在他一旁说:“大少爷,成了亲你就是男人了。”  爹听我岳父这么说就有些不安地搓着手。

    机房船减速了,向码头靠去。一些人站在码头上,其中有一个是李春的母亲。她穿一身红旗袍,在岸上招手,船靠岸,一行人敲锣打鼓地上岸,尖利的唢呐声划破了桔洲宁静的上空,惊飞了桔洲的鸟儿,就有一大群鸟儿在天上飞。李春的家就在岸边,是一栋破屋子,屋前屋后都是桔子树,桔子树正开着满树的小白花,芳香扑鼻。李春坐在闺房里,头上盖着红布,床上摞着陪嫁的四铺四盖,还有木箱和木桶。爹被我岳父推进闺房,爹看着一身红衣红裤的新娘子,身体僵在那里。我岳父提醒我爹说:“大少爷,快把新娘子背起来。”爹就弯下身,新娘子趴到爹的背上,爹搂着她的两腿,背着新娘子走出闺房。新娘子那边的亲戚把新娘子的陪嫁一一抱在身上,笑嘻嘻地跟着新郎公迈向码头,船容不下这么多人,又临时租条船,两条船就一前一后地向河东挺进,身为新郎公的爹一脸喜气。一船的人都笑。唢呐声和锣鼓声都没停过,直到上岸又直到青山街三号。那天家里很喜庆,院子里外都是人,韩家、曾家和刘家都借出了桌椅和碗筷,一条街上的邻居都派来代表喝喜酒,闹腾了一整天,当所有的人都离去时,月亮已升到中央,一抹如水的月光泻在院子里。

    奶奶送走最后一个客人,这时爹的腿都软了,腰也发酸,人呆呆地坐在厅堂里,羞涩着不敢进洞房。奶奶笑道:“你这木头,快进洞房呀。”爹犹豫着,奶奶指出说:“这没什么好怕羞的。”爹这才走进洞房,搓着手,看着坐在床边的新娘,想他今天是另一个何金山了。爹揭掉新娘脸上的头巾,看着新娘羞红的如苹果一般好看的脸蛋,爹的热血沸腾了,沸腾的热血驱逐了爹的疲劳。爹激动地抱住新娘,身上的力气膨胀起来,让爹抱起新娘在房里打转,左一圈右一圈,越旋越快,最后两人都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

    爹结婚后,老老实实地过了半年平淡却幸福的日子。那种平淡和那种幸福让爹感觉其乐融融。一天,我大叔带回了很多报纸,搁在腿上一张张看着。爹没事,就取了一张看。其中一张报纸上的一篇文章让爹读后感想万千。那篇文章说,中国的政权目前是掌握在军阀和官僚手中,要改变这种现状,知识分子就要介入政权、积极参与政治,中国需要改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等等。爹心里的那朵幸福之花就没那么鲜艳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被那篇“匹夫有责”的文章牵引出来,心田上起了雾,志向又像春天的竹笋样冒出了尖儿。

    爹从吴佩孚的部队里出来一年多了,这一年多的休养给本来就不老实本分的爹身上注入了新的力量。那天晚上爹又睡不着了,“匹夫有责”这句老话如横幅样挂在他脑海里,闭着眼睛也能觑见。一弯钩月挂在对面黑黑的屋顶上,勾住了爹那颗骚动的心。爹觉得自己这么年轻就守着老婆,不像个“匹夫”,倒像个小女人,就不满地对李春说:“我也是七尺男儿,怎么能麻木不仁地守在家里过日子?”爹屁股受伤回来后,一直没脸去看他敬重的肖先生,肖先生赠给他的那把大刀,已在战场上遗落了,但肖先生几年前送他出门时吟的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却又在爹的耳畔徘徊,让他即使在最幸福的时刻也觉得自己是个背信弃义之人,因为他不但“复还”,还娶了个温柔、漂亮的老婆。那篇文章是把扇子,把爹身上那堆并未彻底泯灭的灰烬又扇燃了,心在燃烧,血液也在燃烧。有天晚上,爹盯着温存的李春,自我鄙夷道:“男人天天守着老婆过日子,到头来只会成为一个没人瞧得起的窝囊废。”李春是那种把男人视为烈马的女人,想她一个弱女子能拴住一匹烈马吗?她清楚自己还不具备这种力量,也许要等她生了儿子又生了儿子后,母子拧成一股绳,才有可能抓住丈夫的胳膊,把丈夫从马背上揪下来。她说:“金山,你想干什么就干吧,我不拦你。”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爹满脸羞惭地出现在肖先生家门前,肖先生早从我大叔嘴里得知我这个没出息的爹,丢了他赠送的大刀,不但偷偷回来了,还结了婚,但他还是很高兴我爹来找他。“金山,”肖先生看着我爹,“你又长高了,快告诉我你的近况?”爹十分惭愧地坐下,“学生辜负您了。”肖先生大笑,鼓励地看着我爹说:“男人要成就一番事业,既需要时间,还需要磨砺,你可不要气馁。”爹觉得自己不配肖先生称谓的“壮士”,只配肖先生在课堂上曾多次诅咒的苟延残喘的那类人——那类人在肖先生嘴里比狗屎还不如,爹用一双不安的眼睛盯着肖先生说:“您是说真话?”肖先生又大笑,觉得我爹单纯得可爱,“当然啊,金山,谁能一出马就成功?世上没有这么好的事。”他又拍拍我爹的肩,“金山,你一定要记住老师今天对你说的话:男子汉没有抱负是可耻的。”爹垂着头,觉得自己真是个可耻的男人。肖先生在房里走了三个来回,给我爹指条路道:“我在南洋时,跟孙中山先生有过几面之缘。我给你写封推荐信,金山,你可以拿着我的信去找孙中山先生。”

    爹回到家已是下午,爹比三年前成熟些了,想他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青年,去找孙中山先生,孙中山那么大一个人物会接见他?爹把肖先生写的推荐信塞进抽屉,坐到葡萄藤下,葡萄枝上,葡萄叶差不多都掉光了。奶奶于几年前栽在窗下的月季花,有两朵开得很红。爹盯着那两朵花,想他是再一次出门还是守在家里?李春问他:“你怎么垂头丧气?”爹叹一声说:“男子汉没有抱负是可耻的。”爹把这话一说出口,就觉得自己还是个“匹夫”,因为他很看不起自己是这样活着。爹的目光像两团火,硬生生地把两朵月季花烤蔫了。

    爹吃不进饭,睡觉也失眠,整整一个月,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天,他把腌制的猪肉撂在灶上,郁闷地走了出来。街上什么都是破破烂烂的,房屋破破烂烂的,人也穿得破烂不堪,一张张脸都脏兮兮的,跟生了霉的脏抹布样。爹走到湘江边上,看着一只只船,看着一个个人来来去去,落入爹眼帘的一切都是破烂和凄凉的景象。爹在河边呆了很久,傍晚,爹一身乏力地回到家,厅堂里,赵团长正跟他爹说话。赵团长打量我爹,见我年轻的爹一脸冷峻、满身虎气,就有几分喜欢,“何爷,您不如让您大公子到我团里锻炼锻炼?”爷爷扫一眼我爹,爹听赵团长这么说就转头看赵团长。赵团长正在扩充自己的团,原来只有三个营,现在扩充到五个营了。赵团长笑道:“你爹说你在吴佩孚的军队里干过?”爹点头,赵团长大声说:“很好,明天你来我的新兵营报到,我给你一个排长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