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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爹开始训练他的三十个兵,一早起床练队列,吃过早饭便开始练拳脚,两人一组,真拳真脚地打。爹四岁时就跟爷爷学武,身手自然在他们之上。他们就很佩服我爹,爹手把手地教,一直要练到吃午饭,吃过午饭接着又练,不到天黑,一排的士兵都别想休息。爹自己都奇怪,原来他骨子里最愿意干的不是当兵而是带兵。在吴佩孚的军营里,他年少,没人在乎他,他只是被动地接受一切。在赵团长的团里他是排长,有一个排的士兵听他指挥,他就来了劲,想把兵带好。“排长,”他的兵累得趴在地上,目光里充满乞求,“歇歇吧?”爹板着脸说:“不行,敌人可不会让你歇,继续练。”他的兵只好又爬起身重新摔打,爹自己也冲上去打,不把自己打得筋疲力尽,不把他的士兵打得叫苦不迭,他不休息。晚上,他的士兵个个趴在床上动弹不了。人家二排、三排的士兵,出了早操和上午操就解散了,我爹的士兵羡慕那些下午可以在营房里睡午觉,或上街闲逛的官兵,觉得摊在我爹这个排长手上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爹却不管这些,他一心要把他的三十个士兵训练成猛兽,免得像吴佩孚的兵样在战场上哭爹叫娘。他板着脸对他的士兵说:“集合。”

    人家都倒下了,贺新武连长都累得坐到一株桂花树下懒懒地望着天,爹还板着脸,在大太阳下操练一排的士兵。吃饭的时候,贺连长的方方脸上挂着笑说:“何排长,他们都说你是二郎神,不晓得累的。”爹笑,觉得这评语并不差。贺连长又讥笑道:“今年全团比武,我们连拿冠军就靠你们排了。”爹不觉得这是嘲弄,反而觉得这是表扬和信任,爹就跟汽车加了油似的,更加勤奋地操练士兵,原来是凌晨五点钟起床,现在他要求一排的士兵凌晨四点钟起床,天还没亮,月亮还悬在半空,昆虫还在枝头或地缝里打瞌睡,爹却领着他的士兵绕着山头跑开了,跑完三圈,天才渐渐发白。跑完步,爹不让他的士兵休息,又带着士兵练拳脚。等到其它排的官兵起床时,他那个排的官兵个个都满身大汗了。有天,赵团长来视察,看见一排的官兵打斗时声音格外洪亮,出拳也重,高兴道:“何排长,真有你的。”

    我爹长着个木脑壳,只信奉当年老秀才灌输到他脑海里的那句俗语:只要肯用功,铁杵磨成针。他把这句话写在一张白纸上,贴在床头,每天回到床边躺下,看着这句话心里就有劲。有天,贺新武连长笑我爹,说我爹的兵背着我爹议论他不是二郎神,而是阎罗王。爹警惕了,想不给点颜色给他的兵看,那些兵只怕会造他的反,于是爹变得更狠了,说话时口吐火焰,张口就是罚令,谁稍有一丝躲懒,他就罚那士兵围绕山头多跑十圈,或勒令那士兵在大太阳下做一百遍俯卧撑。半年下来,爹那个排的士兵个个都变得孔武有力了,瞅人的目光也凶起来。秋天里,全团以排为单位比武,比射击、比格斗,爹的排当之无愧地拿了全团第一。赵团长很满意,“何金山,你来独立团当警卫连连长。”

    爹听了这话,仿佛打了针兴奋剂,走路就气宇轩昂,一张长脸上满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骄傲。早晨四点钟,他就叫号兵吹起床号,让警卫连的一百多名官兵起床,命令他们绕着山包奔跑八圈。这让很多没经过这种强训练的老兵很有意见。杨福全副连长对晚他两年进独立团的,却因像阎罗王一样训练和惩治士兵而受到团长嘉奖的我爹竟爬到他头上去了,很有看法。他在连里散布言论,说何连长太好表现了,“全中国哪里有凌晨四点钟就吹起床号跑步的?他未免太想干出名堂了。”有士兵偷偷把杨副连长的话传到我爹耳朵里,爹就拉长脸找到杨副连长,“你好像对我有意见?”杨副连长斜瞅着我爹,爹警告说:“你以后不要在士兵中说怪话,招呼我关你的禁闭。”杨副连长的脸挂不住了,狠劲道:“你不怜惜士兵的身体。”爹不能允许杨副连长当面顶撞他,对他的排长下令说:“一排长,把杨副连长拉去关禁闭。”

    那是间乡下人用来喂猪的猪猡屋,又黑又脏,蚊子满天飞。三天后,杨福全副连长放出来时,脸肿得已没人认得出他是副连长杨福全了。爹瞥着他说:“连长的话你也不听,我这连长怎么当?”爹收拾了赵团长最信任的杨副连长,也就镇住了全连官兵。

    中秋节,爹回家过节,爷爷和奶奶看见儿子是连长了,都高兴。李春看着她心爱的男人晒黑了,却更显结实,十分激动道:“啊,金山,你真英俊。”爹反而腼腆地一笑,“我天天练兵,脸都晒成煤炭了。”李春第一次当着公公婆婆的面称赞丈夫说:“你更英俊了。”梨花端着茶走来,“大少爷,喝茶。”爹喝着茶。吃晚饭时,爹和李春眼对眼地看着,一吃完,两人就性急地进了房间,亲热一番后,才又走出来。一家人坐在院子里赏月,我岳父不在,李雁军在。月亮很大一颗,悬在天空,一家人嗑着瓜子,剥着花生,喝着茶。奶奶说:“现在是乱世,大家出门都要留神。”奶奶这话是冲我大叔和二叔说,我大叔和二叔都长大了,身高都超过了爷爷,公然与奶奶叫板,不到吃饭都不落屋。奶奶指着他俩说:“我是说你们。”

    我大叔心比天高,一双大脚行走于新民学会和湖南第一师范——他于先一年考进了湖南第一师范学校,一对招风耳里塞满了新的辞藻,说出来的不是吓你一跳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就是让你十分陌生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斯大林,听上去,好像他跟他们都很熟一样。我二叔何金林受其兄和我岳父的影响,嘴里也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爹瞟着他的两个脑袋里装满了激进思想的弟弟,说:“你们现在还小,重点是把书读好。”两个弟弟都回答道:“知道。”月亮被一绺乌云遮住后,一家人分别回了房间,李春又钻进爹的怀中,脸上又娇媚起来,“金山,你让我给你生个儿子吧。”

    梨花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奶奶见状,要梨花不要起早床,以免不小心跌跤而把肚子里的孩子跌出来。梨花一听,立即不起早床了,中饭也不沾边了,说自己闻不得油烟味,身体变胖了,人也就更懒了,洗脚水还要我岳父打。爷爷和李雁军照例一早在院子里练武,地上结了层冰,踩着沙沙响,呼出的是一口口白气,但爷爷和李雁军一天也不歇息。我岳父自从进入新民学会后就不练功了,他一早出门,傍晚才回来,那张自顾自的刀疤脸有点令我爷爷讨厌,有天爷爷当着大家甩句重话给他:“我家可不是旅店。”我岳父就又做起事来,边在家里传播马列主义,听众是我那满脑袋热情的大叔和同样对社会主义充满憧憬的我二叔。

    我大叔何金江这年十七岁,已经有了献身于革命的思想,一回家就关着门与我岳父讨论如何推翻这个军阀们为非作歹的野蛮社会。两人仿佛是这个家的局外人,很认真地分析着这个家的每一个成员,两人觉得何金林是一定会跟着他们走的。李雁军爱习武,对社会上的事不闻不问,不过人是个有毅力又执着的人,可以争取,至于何金山,那就不好说,因为他不愿意去新民学会接受共产主义思想的熏陶。一天,两人又在房里讨论时局时,我二叔走进去凑热闹,我岳父对我大叔说:“金江,你可以先加入我们共产主义青年团。”我大叔答:“我是想加入。”我二叔嘿嘿一笑,“我也要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我岳父觉得我二叔这种聪明、学习好的小青年将来会有出息,说:“好的,等你到了十五岁,我就推荐你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我二叔有意见道:“还要等到十五岁?”我岳父说:“要等,这是规定。”

    我二叔可不是个愿意坐下来等的小伙子,他是个性格急躁、意志坚强的人,他的面相像我奶奶多一些,一双眼睛简直就是我奶奶那双眼睛的翻版,我爹、我大叔和我从未谋过面的三叔都是单眼皮小眼睛,只有我二叔是奶奶那种双眼皮眼睛,额头也是奶奶那种圆额头——这颗额头里储蓄着很多革命的烂漫主义,只是下巴却是爷爷下巴的移植,长,且有点上翘,于是表面上就傲气。我二叔那年读初中,有的男人要长到四十岁思想才逐渐成熟,我二叔那样爱思考的青年,还只十三岁思想就成熟了。“中国一定要变革,”他把他老师的话搬到饭桌上说,为此眼睛里飙着火星,脸上白净的肉都激动地抽搐起来,“如果不变革,中国就会灭亡。”那是秋天里一个炎热的傍晚,七点钟了,太阳还在西边天际徘徊,眷恋着长沙这座水深火热的城市。那年七月,中国共产党在浙江嘉兴南湖的一艘木船上成立了。我二叔何金林的老师就是共产党,他在学生中不遗余力地传播共产主义,我二叔的耳朵长得虽然不像他二哥的那么奇特,但听力却出奇的好,把这些话都听进去了,而且想象力极为丰富,就急躁,恨不得一觉醒来就是共产主义。那个中国很破烂的像垃圾场样充斥着恶臭的年代,几乎所有受过教育的年轻人都愿意革命,都想砸烂这个世界,重铸一个崭新的中国,因为映入他们眼帘的事物只能体现那四个字:满目疮痍。

    奶奶最喜欢我二叔,不光是这个儿子长得像她,也不完全是这个儿子长得特别英俊,而是教过他的老师都夸他聪明。我二叔的数学考试,从来都是一百分,九十九分的卷子都没有拿回家过。奶奶语重心长地说:“金林,这些事情不是你想的。”我二叔愤然道:“妈,怎么不是我想的?我住在外国吗?每个中国人都应该想这些事,我们老师说只有外国列强和军阀们不愿意我们想这些事……”奶奶打断我二叔的话说:“别跟我说不着边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