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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六月三日,爹从讲武堂回来,还在路上,就看见游行的队伍在长沙街头高呼口号。我爹是个爱热闹的人,他在陆军讲武堂学习,不知道长沙又发生了什么事,就跟着游行的队伍看热闹,不觉走到了赵省政府的面前。这是上午九点钟,游行的队伍走到赵省政府前,高呼着口号。赵省政府调来军队,军人都绷着脸,用力维持秩序。我爹一身军装,一脸兴趣,绕过人群,走到维持秩序的军队前,看着。爹看见何叔衡,还看见蔡和平,他们在呼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河山”的口号中挥着手臂。雄浑激昂的口号声把赵省政府的窗玻璃震碎了,把天上的浮云也冲散了。赵省政府前有几百学生,他们在省政府前静坐,由于一天没吃饭,个个都没精打采的,有的不知是由于太热,还是身体太虚,这会儿倒在别人的腿上了。爹扫一眼,大多是十五六岁的中学生,爹想何金林没在这里静坐吧?目光便在静坐的队伍中仔细搜索,就真的看见了何金林。爹盯着二弟,二弟看见他便把目光移开了。爹走上去说:“金林,跟我回家。”金林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他大哥说:“大哥,赵恒惕省长如果不把日本人驱逐出湖南,不严惩杀害我木工王绍元和学生黄汉卿的日本水兵,我们绝不回去。”何金林一旁的同学附和何金林说:“对,不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绝不收兵。”

    爹觉得有人盯着他,就把目光从二弟的脸上提升起来,朝感觉中的目光寻去,结果他看见了我岳父。我岳父穿着长衫,戴着眼镜,装扮成老师坐在学生队伍里,与一旁的几个学生耳语。爹没法跟我岳父搭话,爹的脚跟前都是气愤和疲惫不堪的中学生。

    不一会,又一支游行队伍走来,高呼着“血债要用血来偿”。前面的人忙让开,让给刚来的队伍,这支游行的队伍抬着两具业已发臭的尸体:一具尸体是木工王绍元;另一具是小学生黄汉卿。他们于六月一日那天,与众多市民走到湘江边上,抗议日本人到期仍拒不归还旅顺和大连,要求日本政府守约。他们站在湘江岸边,围绕着日本军舰高呼口号,要日本人滚蛋。日本水兵鸣枪警告,勒令长沙老百姓滚开,这激怒了游行示威的长沙人,就有人向日本军舰掷石头,日本水兵就朝岸上的人群野蛮地开枪,不但打死了王绍元和黄汉卿,还打伤十几名游行示威的群众。

    爹在新来的游行队伍里看见了他的大弟何金江,何金江走在这支队伍的前面,一双大脚每一步都有力地落在地上,腾起的灰尘最多,手里抓着硬壳纸卷成的喇叭,带头呼口号,他喊一句,身后的队伍就跟着唤一句。爹第一次觉得何金江很陌生,不像他的兄弟而像一个他根本就不认识的人。何金江带领的这支游行队伍都是工人,喊口号的声音如雄狮怒吼,吼得赵省政府如一只死乌龟样趴在游行的人群前。爹很担心局面失控,赵恒惕行伍出身,又是衡山蛮子,发起狂来那不就像吴佩孚一样动刀动枪?爹不敢离开半步。但那天,赵恒惕的忍耐力很强,这是赵恒惕当时很想在湖南推行自治。爹在赵省政府前呆了整整一天,人都被太阳晒黑了。傍晚,最后一抹余晖离开忧伤的天空后,游行的队伍渐渐散去。爹的腿都站木了,他迈到他二弟面前说:“金林,赵省长不会听你们学生的,跟我回家吧。”何金林已两天没吃饭,也没喝水,喉咙冒着烟,他沙哑着喉咙说:“大哥,我不会离开我的同学。”

    爹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钟。长沙的街头已经戒严,街巷都空了,只有军警端着枪走动,整个长沙城处于阴森恐怖的宵禁中,犹如一座荒无人烟的死城。爹在路上遇到一些军警,那些军警见我爹一身军官服,就没阻拦我爹。爹步入青山街,叫门,李春开的门,又是吃惊又是高兴。爹看见他的女人,心情就没那么沉郁和糟糕了。“现在这社会乱得很,人都不知道怎么活了。”爹说,走进卧室。他的女人把门一关,身体就投到他怀中,爹把她抱住,“这些天我们陆军讲武堂的军官们,天天坐在一起讨论,身处乱世,应该怎么办,但讨论不出结果。”女人用嘴堵住他的嘴,“别说这些,”女人说。爹觉得孤单,还觉得这些事让他烦恼,就欣慰地想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个女人爱他,便来了精神,把女人抱到床上。女人迫不及待地解着他的衣裤,把他脱光,欣赏着他强劲的身体,也把自己脱光,让一对饱满的乳房尽情舒展、激荡。两具年轻火热的身体一相拥,都把乱七八糟的战争和贫困、凄惨的中国社会抛在脑后了,一起进入另一个世界,那是个水乳交融和梦境升华的世界。

    奶奶是第二天一早才晓得我爹回来了。爹把二弟在赵省政府前静坐的事告诉奶奶,奶奶说:“我去把金林叫回家。”说着,奶奶走出青山街,往人力车上一坐,半个小时后奶奶就到了赵省政府前。赵省政府前围满了人,大多是工人和市民,中间却围着很多静坐的学生和老师。奶奶费了很多力气才挤到静坐的学生前,当然就看见了儿子,金林也看见了母亲,奶奶说:“你还不吸取教训?跟我回家。”金林回答母亲:“妈,赵恒惕不惩治日本水兵,我们就静坐到死。”奶奶说:“你糊涂啊,金林,走,我们回家。”金林不再理母亲。奶奶见军警们个个虎着脸,就担忧地守在金林身旁,中午时,奶奶去小摊贩手中买来五枚茶盐鸡蛋。奶奶再挤进来,跟儿子耳语几句,接着她把怀里的五只鸡蛋偷偷塞给儿子,“你偷偷把它吃了。”我二叔是个很有正义感的青年,既然是绝食,那他宁可饿死也不会偷吃东西。他满脸羞愧地把鸡蛋退还给母亲,“我们是绝食呢,妈。”他周围的同学此刻都把目光集中到他们母子身上,金林道:“妈,你走吧,不要破坏我们绝食。”说着,他把奶奶再次塞到他手中的五枚熟鸡蛋朝地上一摔,鸡蛋就在地上乱滚,有个人还一脚把一只滚到他脚边的鸡蛋踩成了粑粑。奶奶大怒,骂儿子:“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奶奶捡起鸡蛋,生气地挤出人群,走了。

    六月四日晚,金林回来了,脸上有伤——那是成群的军警驱赶学生而学生不肯离去时,被恼羞成怒的军警殴打所致。爹看着金林,金林昂着一张英俊且傲气的脸,穿着学生服,口袋里插支钢笔,留了个那个年代里极流行的分头。奶奶看着她三儿子说:“你以为你们一静坐,赵省长就会听你们学生的?那他还是堂堂的省长?我告诉你,金林,没用的。”金林坐到椅子上,脸一歪就睡着了,口水从他干裂的嘴角往下淌。奶奶觉得金林瘦多了,脸色灰暗、迷惘,就对我爹说:“他太疲倦了,坐下就能睡着。”爹走过去拍金林的肩,金林以为是他同学拍他的肩,赶紧问道:“发生什么事了?”爹觉得弟弟脑袋里的弦绷得太紧了,“妈要你到床上睡觉。”金林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一倒到铺上就入了梦乡。爹走进自己房间,李春正对着镜子梳头发,爹看着她说:“这么晚了还梳头?”女人在镜子里一笑,“还不是梳给你看!”爹就从背后搂着她,“春,你生了胜武后,更美了。”女人扭过脸来,看着他笑,边摸下他的嘴唇,“你长大了呀,晓得哄老婆了。”爹激动道:“当然啊。”

    第二天一早,我二叔何金林一个人吃了三个人的饭,站在墙前欣赏着月季,月季花开得很鲜艳,金林将鼻子凑拢去闻了闻,身上似乎恢复了力气,自言自语道:“这月季花开得好。”爹觑着二弟,二弟却用漂亮的眼睛盯着他说:“大哥,赵恒惕身为一省之长,怎么可以出尔反尔?昨天上午,他接待我们师生代表,答应一定给我们一个说法,晚上突然就派军队来驱赶我们……”爹感到好笑道:“赵恒惕会把你们放在眼里?别做梦了。”金林就愤怒地盯着哥,“赵恒惕不但是个军阀,还是个政治流氓。”爹见金林一脸上当受骗的愤怒,说:“金林,这个社会你们是改变不了的。”金林痛心疾首地拍下墙道:“中国现在是军阀当道。”

    爹望着他这个弟弟,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怎么就长成这样一个装满激进思想的英俊和满肚子愤怒的青年。爹说:“我们这些老百姓就想老百姓的事,别的事让别人去想。”金林又朝着墙壁打一拳说:“不对,要是大家都不去想这些事,中国怎么改变?!”爹想这些思想激进的人,怎么都一个腔调?中国就那么好改变?我大哥把屎拉在床上,爹忙去解决这个问题,等爹把这事处理完,金林不见了。

    何金林再次回来是被几个学生用门板抬回来的。这个满怀激情的,亟不可待地要去改变中国的小青年,跟守在明德中学门前禁止学生外出游行的粗蛮的军警打了起来。他们一百多学生要出去游行,要逼赵省长驱逐停泊在湘江里的日本军舰,十几个军警守着校门,不同意学生上街游行,冲突就发生了。何金林是学生中的领袖,大家都看着他,何金林不是那种能克制自己的小伙子,他不但倔强,而且勇敢,在众同学的目光注视下,他忘记了一切,一挺胸,朝前冲去。军警就举起枪托粗暴地揍他,何金林就抢枪。两名军警见他敢动手抢枪,就你一枪托我一枪托地揍他,把他打倒在地,还用枪托捅他的头,捅他的胸。何金林的同学想冲上来解救,被另一些军警拦着,两个年轻健壮的军警围着何金林打,当场把何金林打得昏死过去。何金林被同学抬回家时,已气若游丝。奶奶见状,赶紧叫我爹去药店买了株人参,奶奶熬了碗人参汤。爹把何金林抱到腿上,扳开他的嘴,奶奶将一勺参汤灌进何金林的嘴,让参汤慢慢流入儿子的咽喉,接着又灌进去一勺。何金林咳了声,一口乌血和着参汤从他喉咙里吐出来。奶奶欣喜道:“金林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