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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李雁军穿着白背心走来,他去剪头了,身上落了很多碎头发。彭德怀很欣赏李雁军说:“你真结实,你这双肩,是可以扛大梁的。”李雁军的身上,肌肉一股一股的,那是他跟着我爷爷练武练出来的,李雁军说:“扛大梁谈不上,做一根屋檩子还勉强。”彭德怀亲热地打李雁军的胳膊一拳,“我们这批军官学员里,我最欣赏的就是你。”彭德怀说。

    八月的湖南充满火药味,讲武堂旁的池塘里挖出的藕,吃起来都带火药味儿。前湖南督军谭延闿被孙中山任命为湖南省长兼湘军总司令,率领部分国民党军队从广东开过来,讨伐在日本人面前软弱的他从前的部下赵恒惕。赵恒惕慌了,赶紧调动军队,我爹和李雁军都被从陆军军官讲武堂抽了回来。独立团已于这一年扩建成湘军第五师。爹在师部得知,他任五师三团副团长。爹步入三团报到时,贺新武团长握着我爹的手说:“你回来得正好,要打仗了。”爹看着英姿勃勃的贺新武说:“贺团长,让我带一个营吧。”贺团长说:“那你指挥三营吧。”爹就下到三营,三营长是杨福全,杨福全为使自己显得老成和威严,蓄着一脸浓密的胡子。爹不太喜欢杨福全,爹关过他的禁闭,杨福全为报那一仇,在执行赵团长的命令时,把我爹的屁股打得皮开肉绽,爹虽不是个记仇的人,却并没淡忘那三十军棍。爹看着杨营长说:“贺团长让我指挥三营。”杨福全营长知道我爹不是盏省油的灯,啪地一个立正给我爹,昂着他那张黑胡子乱长的脸。爹松开眉头说:“让弟兄们作好准备。”

    湘军第五师奉命朝衡阳开拔,迎战谭延闿带来的国民党军。先一天晚上,爹回家,对爷爷奶奶说:“湖南又要打仗了。”李雁军也回来了,两人虽都在赵振武师长的麾下,但不在一个团,李雁军成了二团副团长。李雁军说:“这次奉命开拔,赵师长有交代,不要与国民党军队硬拚,能不打就不打。”爹望着李雁军,李雁军说:“师长对我们团长说,独立团刚扩建成师,赵师长不愿意刚扩建的师一下子就打光了。”一只蝙蝠飞进堂屋,在他们之间上下飞着,捕食蚊子。爹知道李雁军是那种不顾家的人,难得回家一次。爹不走开,李雁军是不会先起身的。爹了解他,李雁军是那种不想自己、极顾及他人和讲义气的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率先撤退,宁可自己吃亏、受累。爹起身说:“我要睡了。”这天是八月里一个难得的凉爽日子。爹走进房间,李春躺在床上逗着我一岁的大哥玩,我大哥裸着身体,正对他妈笑。院子的墙缝或角落里传出蛐蛐的叫声,使这个夜晚显得格外宁静。

    湘军第五师开拔到衡山,在衡山以东驻扎下来。爹所在的三团驻守在大路两旁的山上,三营摆在最前沿。贺新武团长把他的一营设为预备营,让三营在公路上设路障,正面迎击国民党军。爹不喜欢坐在团部,爹下到三营,直接指挥战斗。爹带着杨福全营长查看地形,且率领三营的全体官兵搬运石头和砍伐树木,筑成三道路障和防线。傍晚的残阳就照在公路上,桔红一片。爹盯着残阳,看着远处紫色的山脉,有一群燕子从天上飞过。爹想将会有一场恶战,就把连长以上的军官召集到一处,布置任务,最后说:“要做好打硬仗的准备,团长让我们三营在最前面打,告诉弟兄们,我在后面压阵,谁敢当逃兵,我会开枪。”

    次日拂晓,国军来了,但遭到三营官兵的迎头痛击。国军有迫击炮,一顿迫击炮轰炸之后,国军又开始第二轮进攻。三营二连连长被国军射来的迫击炮弹削掉了头盖骨,歪在工事上死了。二连的士兵就缩在掩体里不敢还击。爹很急,弓身跑过去,命令二连的官兵开枪还击。那些士兵见副团长的我爹身先世卒地举枪射击敌人,胆子就大了几分,也打起精神趴在掩体后射击。爹见有些士兵乱放枪,子弹向天上飞,就喝道:“弟兄们瞄准打,不要浪费子弹。”自然就打退了国军的第二次进攻。爹的手臂被射来的子弹擦破,衣袖上有一个枪眼。爹脱下衣服察看,左胳膊被子弹削去一块肉,伤口仍在隐隐出血。传令兵的包里备着纱布和碘酒,传令兵把碘酒瓶打开,倒了点碘酒到伤口上,爹陡然感觉到钻心的痛,那是碘酒在伤口上制造的痛。爹在传令兵包扎伤口时,看着倒在他一旁的战死的官兵,想自己只是挂了点彩,他们却战死了。爹在二连临时任命了连长,这才撤到后面压阵。

    国军的第三轮进攻是下午发起的,很猛烈,二连垮了。二连的很多士兵都是丢下乞丐碗,跑进军队混口饭吃的,哪里见过如此炮火连天的场面,一些官兵丢下枪逃跑。爹忙举枪镇压逃跑的士兵,一枪撂倒一个,又一枪撂倒一个。爹吼道:“给我顶住。”那些士兵见我爹怒目圆睁,又掉头迎击国军。爹让传令兵通知贺团长增援。三营没有机枪,贺团长的一营有两挺机枪,贺团长忙命令一营的两名机枪手增援,两名机枪手扛着机枪跑来,将机枪架在工事上,朝着冲上来的国军扫射。三营的官兵立即士气大振,个个都猫腰射击国军。一名机枪手阵亡了,另一挺机枪也突然哑了。这当儿,被机枪压在地上的国军官兵突然发起冲锋,二连的官兵便与国军官兵展开肉搏,零星的枪声和惨叫声便不绝于耳。

    爹担心阵地会在他手中丢失,冲上去,举枪撂倒几个国军,子弹打光了,爹情急中拾起一枝上了刺刀的步枪,与国军肉搏,爹的传令兵紧跟在爹左右。国军一名壮汉一刀抡下来,砍掉了传令兵的一条胳膊,传令兵惨叫一声,倒下了。爹回头看,另一国军就举起刺刀捅我爹,那一刺刀在我爹的背上捅了个窟窿,爹痛得朝地上一倒。国军士兵见我爹还没死,就想补一刀。杨福全手中的驳壳枪响了,叭地一声,那士兵栽倒在我爹身前。爹感激地看杨福全营长一眼,呲着牙。杨福全营长说:“何副团长,你受伤了?”爹用手摸背,摸到热乎乎的液体,全是酽稠稠的血。这时贺新武团长带领一营官兵猛冲上来,三营和一营的官兵就联手与国军厮杀。二营的一部分官兵也从另一处杀来。国军抵挡不住,撤了。

    战斗再打响时,爹在师指挥所旁的临时医院里躺着。那是个寺庙,里面有几个僧人,僧人们帮着军医救死扶伤。寺院的树枝上,蝉鸣声不断,把秋天唱得比夏天还要炎热和惆怅。一些伤兵在爹的耳畔哭爹叫娘,因没有麻药,军医们只好蛮干,蛮干的结果当然是一片哭喊声,就凄凄惨惨。一军医看着我爹的伤口,对我爹说:“伤口感染了。”说着,他先用兑了碘酒的盐水冲洗我爹的背和胳膊上的伤,那碘酒和盐水一遭遇细菌,就心花怒放地与细菌展开搏杀,战场就在爹的伤口上,痛得我爹大汗直淌。军医将伤口冲流干净,涂下治伤药,然后用针线缝着那两处伤口。

    身材高大魁梧的赵振武师长礼贤下士地来看伤员,看见我爹,说:“何副团长,你们三团打得很顽强。”爹惭愧道:“不是贺团长带领一营的兄弟及时增援,我恐怕已躺在阵亡的人里了。”赵师长批评我爹:“你一个指挥官,副团长,怎么可以冲到最前面与敌人死拼?你的责任是指挥官兵打仗!我让你去陆军讲武堂学习,不是要你端着刺刀冲锋陷阵。”赵师长说完这话,丢下我爹自己思考,大步走了。爹看着赵师长魁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心里对赵师长十分感激。他侧耳听着蝉鸣声,听得瞌睡虫一齐涌进他的脑海。傍晚,爹醒来,一老僧人端来斋饭给我爹吃,边打量我爹,与我爹说话。老僧人说:“你命相好。”爹望着老僧人说:“我差点死了,还命相好?”老僧人笑笑,“你能活到九十岁。”爹的一颗心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