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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二十年代的坡子街是条麻石路,马蹄踏在麻石路上,发出很好听的“呱呱”声。爹在马上看见几个军人围着个女孩,爹骑着马走过去了,耳朵却听见一军人命令那女孩说“把衣服脱了”,爹一惊,忙掉转头,跳下马。爹闻见一股很浓的酒气,自然也看见了女孩,女孩十三四岁,穿件肮脏的布衣,一张尖脸,脸上十分惊惧。爹问那几名军人:“怎么回事?”那几名军人见我爹是军官,其中一军人说:“报告长官,她是个贼,我们把衣服挂在窗钩上,她掏我们的口袋。”女孩害怕地说:“我没掏口袋。”那军人说:“还敢说没掏?我明明看见你的手伸到了我衣服的口袋里。”女孩就惊恐地望那军人一眼,“我真的没掏口袋。”爹见这女孩一脸菜色,目光惊疑,心里起了怜悯,说:“放了她。”

    火宫殿就在前面,爹牵着马迈去,听见身后的军人对女孩凶道:“小妹子,今天算你走运,不然老子要剥了你的皮。”爹以为几名喝醉的军人还在纠缠小姑娘,就回头,见衣着不整的小姑娘跟在他的马后走着,爹就没再理那几名军人。爹把马拴在马桩上,店小二便恭敬地走上来迎接我爹。爹大步走进店堂,在一张方桌前坐下,“拿十片臭豆腐来。”店小二答:“好咧。”女孩却不声不响地走到我爹面前,用一双饥馑和渴望的眼睛盯着我爹,吞着口水。爹不是一个歹人,见小女孩可怜巴巴相,说:“小姑娘,你吃臭豆腐吗?”女孩儿狠劲地点头,爹便对店小二说:“来二十片臭豆腐。”爹闻见门口炸葱油粑粑的香气,胃口又蹿到香喷喷的葱油粑粑上,“再来十个葱油粑粑。”女孩一双眼睛大大地瞪着我爹,爹说:“小姑娘,坐吧。”姑娘坐下,爹批评她说:“你个小女孩,怎么可以掏人家的口袋?”女孩不回答我爹而是说:“今天不是你,我可惨了。他们要剥我的皮呢。”爹见小姑娘脸蛋饥黄、尖削,头发蓬松、肮脏,眼睛里充满饥荒,便想谁家的姑娘,怎么就没人管?说:“他们是吓唬你。”

    葱油粑粑率先端上桌,当然还有两双筷子一并送来,爹对小姑娘说:“吃。”小姑娘夹着个葱油粑粑,大嚼着,一边望着我爹,那副不顾一切的吃相让爹感到她真的饿坏了。爹缓缓吃着,待她一口气吃掉五个葱油粑粑后,这才问她:“你几天没吃饭了?”姑娘伸出三枚指头,“三天。”爹问:“小姑娘,你爹妈呢?”姑娘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说:“我爹妈是共产党,都死了。”爹听姑娘这么回答,惊讶得臭豆腐从筷子上掉到地上。姑娘的眼泪水涌出眼眶,一粒粒,玉珠样,顺着她的尖脸往下滚动,掉在她脏兮兮的手背上,摔成泪沫。爹半天没说一句话,心里对这姑娘十分同情,“小姑娘,你怎么知道你爹妈死了?”姑娘答:“我家在宝南街隔壁的一条巷子,枪声响起时我害怕得躲到床下,后来枪声不响了,我才爬到床上等我爹妈回家,后来我睡着了。醒来后,我去宝南街找我爹妈,结果到处都是死人,好恐怖的。我爸死在台阶上,地上的血都变黑了,我扑在爸身上哭……我看见军人叫来人搬尸体,他们把我爸的尸体抬起来,扔到板车上,板车上已扔了很多具尸体。我正要到楼里寻我妈,就看见我妈被两个人抬出来也扔到板车上。”爹同情小姑娘道:“姑娘,你愿意去我家吗?”小姑娘摇头,“我要去找我姨。我姨在基督教的红十字会工作。”

    吃过葱油粑粑和臭豆腐,爹起身,见小姑娘望着他,爹想这小姑娘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实在可怜,便对小姑娘说:“你一个小姑娘不安全,我送你去找你姨?”小姑娘脸上呈现着高兴。爹走到白马前,把小姑娘抱上白马时爹觉得姑娘很轻,轻得只比一床被子重点儿。爹自己再跨上白马,小姑娘坐在马上,马踏着轻快的步子。小姑娘是第一次骑马,很高兴,脸蛋儿上绽开了笑,说:“它可以跑吗?我想要它跑。”爹给马屁股一鞭,白马就一路小跑起来,马蹄踏得麻石地呱呱直响。小姑娘叫道:“真好玩。”爹知道红十字会,它设在北正街的基督教教堂里,爹带着小姑娘朝北正街奔去。

    爹送完小姑娘,回到军营,天已黑了。爹把马交给传令兵,步入营房,一抬头,看见他大弟坐在营房里。秋燕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秋燕说:“你弟上午就来了。”爹看着大弟,大弟一脸悲惨和愤慨,爹看见了那些令人心悸和胆寒的场面,就庆幸他大弟还活着。爹说:“我今天送一个小姑娘去红十字找她姨,她爹妈都是共产党,都死在宝南街了。”

    何金江听他哥这么说,瞥眼他哥腰间的驳壳枪,向他哥索要驳壳枪说:“哥,把你的枪给我。万一我在路上遇见敌人,我也可以杀几个。”爹生气地看着大弟道:“你还要干共产党?不想活了?”何金江脸上是愤怒和悲伤,还有像刻在他脸上的仇恨,“死只能吓退那些怕死的人,我不怕死。”爹简直是绝望地看着大弟说:“人只有一次生命,死了就没有了。”我大叔那年二十三岁,是个被革命理想鼓舞得没半点怕惧的青年,眼睛里不是恐惧,而是憎恨和抑制不住的怒火。我大叔向他哥要枪,爹拒绝说:“枪不能给你,我不想你死。”爹让传令兵看着他,不让他走。爹把秋燕拉上马,打马向青山街飙去。爹把秋燕送回青山街家,告诉爷爷奶奶金江躲在他军营里,不会有事,爹没跟他爹妈多说话,又打马向东屯渡的军营奔去。初夏的夜风徐徐刮在爹那张刚毅的脸上,爹对传令兵说:“你去睡吧。”爹见大弟躺在他床上想问题的模样,爹说:“金江,别干共产党了。”大弟没答,爹走拢去看,大弟睡着了。

    我大叔在爹的军营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等城里不戒严了,路上的哨卡也撤了,大叔就决定去找自己的同志。那天,大叔吃过晚饭,一轮明月升上天空,夜空下,青蛙仿佛对着明月咕咕咕地歌唱。爹在喂马。大叔走到我爹面前看喂马,爹以为大叔的心安宁了,这一个星期,爹跟大叔睡一张床,每晚要跟大叔说一大堆话,不说到凌晨两三点钟,兄弟俩是毫无睡意的。今天下午,爹告诉大叔说,城里城外的哨卡都撤了,昨晚市内的戒严也取消,生活又回到正常轨道上来了。此刻,大叔站在爹的身后说:“哥,我走了。”爹转过身,我大叔的脸在月光下很模糊,但声音很坚决,“哥,万一我死了,请你替我多孝敬父母。”爹真的无话可说,因为所有的话他都说过了,爹冷冷道:“又没人逼你干共产党!”大叔扫眼四周,“哥,你说的话都没错,但我的理想是推翻这个军阀割据的旧中国,像俄国一样,建立一个不被外国列强欺负的新中国。”说完,我大叔转身,坚决地朝前走。爹没他大弟读的书多,脑袋里没他这个弟弟装着那么多理想和信念,爹知道他拦不住性格倔强的大弟,忙把驳壳枪拔出来说:“枪给你。”爹告诉他大弟使用枪,接着,爹把大弟送出军营。

    那个时代的人与现在的人还真不一样,那个时候的中国很糟,帝国主义等列强在中国的土壤上胡作非为,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使所有的中国人都愤慨,所以尽管蒋介石对共产党施行的白色恐怖笼罩着中国大地,还是有很多人不怕杀头,尤其是有点知识的年轻人,他们都渴望中国变强大,渴望中国不受帝国主义欺负,渴望中国在他们手中终结军阀割据、军人政治的可恶局面,因此就不怕掉脑袋,都把砍头蔑视为不过是头点地。

    一天,我二叔何金林看见工人领袖郭亮的头挂在司门口的城楼上时,不是吓破了胆,而是攥紧复仇的拳头。当他得知日本军队在济南制造“济南惨案”,炮轰济南城和驻扎在济南的中国军队,致使六千多中国军民丧生,而民国政府居然禁止中国军队还击,还下令北伐军绕道北上后,我二叔再也没耐心坐在教室里读书了,他愤然弃学,与几个同他一样打算献身革命事业的同学一起离开学校,去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先一年,毛泽东在湘东和赣西领导了声势浩大的秋收起义,曾想夺取长沙,失败后,便带着起义官兵避开国民党官兵追堵,去了江西井冈山。紧接着,李六初和夏明翰在湖南的平江、湘阴策划了农民暴动,那个暴动在湘东北一带诞生了一支农民游击队;同月,朱德和陈毅率南昌起义失败后的六百余官兵在湘南发动“年关暴动”,致使湘南的国民党政府手慌脚乱。跟着,袁任远等人在湘西北的常德、石门举行暴动,这支暴动队伍从石门打到了南县;同年元月,周逸群和贺龙在湘鄂边界创建和成立了红四军。再接下来,七月份,彭德怀和黄公略等人领导了平江起义,攻下平江县城,打垮驻守在县城内的团防武装,在平江县建立苏维埃政权,实行土地革命。湖南的湘东、湘西、湘南、湘北到处都是共产党领导的农民起义和暴动,这使蒋介石十分恼火,于是调动大批的军队入湘,对“共匪”(当时国民党这样贬称共产党)实行清乡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