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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过了两天,奶奶叫上人力车,把秋燕和婴儿接进青山街住。张桂花跑过来扶秋燕,奶奶抱着我大姐说:“多漂亮的姑娘呵。”我大哥和二哥,还有张桂花的儿子李文华都争着看奶奶手中的我大姐,奶奶说:“文华,她长大了给你做媳妇,你要不要?”李文华说:“我不要。”张桂花看儿子一眼说:“文华,这么好的妹妹你不要?”李文华摇头说:“不要。”奶奶跟小男孩计较说:“我还不会把我的孙女嫁给你。”我大哥下半年就要上小学了,他因为失去了母亲,这两年人就沉默寡言的,显得冷僻而古怪。奶奶见她的大孙儿冷冷地看着她手里的婴儿,便说:“胜武,你是老大,要保护好你妹妹。”我大哥觉得这女孩不是他妹妹,就嘟着嘴说:“她又不是我妈生的。”奶奶对我大哥解释:“她不是你妈生的,但她和你是一个父亲生,懂吗?”大哥似懂非懂地看着奶奶,奶奶生气道:“蠢尸,你们共一个爹。”秋燕在张桂花的搀扶下,步入房间,女婴在奶奶怀里哭了,奶奶把女婴抱到秋燕手上,秋燕解开衣服,将乳头塞进小女婴的嘴,女婴就拚命地吸着乳汁。秋燕对奶奶说:“妈,她吸得我的奶子好疼的。”奶奶听到这话高兴得脸上红灿灿的,“那就好,这才是我们何家的种。”

    奶奶和张桂花整天围着秋燕转,秋燕觉得很幸福,坐了一个月月子,秋燕便积极地回报这种幸福了。她可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什么事情看见了就忙着去消灭,甚至是一手搂着女儿,一手拿着扫帚扫地。洗碗的事情曾经是张桂花一个人的专利,自从秋燕能下床后,洗碗的事情就被秋燕抢走了。还有洗菜,以前也是张桂花的事,秋燕也主动承担了过去。奶奶就特别喜欢秋燕,奶奶对我爹说:“到底是我们何家山村里长大的,不吝啬劳力。”

    爹两头跑,军营和家,家里除了爷爷和他两个大男人,还有半个大男人,那就是爹的三弟何金石。何金石身高一米五多了,要进初中了,前一阵子他的老师于傍晚时头顶残阳来家访,正碰上我爹,何金石的老师告诉我爹,何金石的学习成绩是全班最好的,人聪明,身体也好,在校运动会上,何金石跑百米径赛拿了全年级第一。爹就很关心他三弟,希望三弟比他的三个哥哥都有出息,但爹担心三弟哪天也会干共产党,因为几年前,在反赵省政府的游行示威中,三弟曾举着横幅走在小学生队伍的最前列。爹严肃地告诫三弟说:“金石,我警告你,在学校读书就好好读书,不要像你二哥、三哥,书都没读完就去干共产党,你明白吗?”何金石嘟着嘴说:“我才不干共产党呢。”

    爹有时候也会把目光放到他的两个儿子身上。爹觉得他二儿子何正韬长相真像他死去的妻子,脸蛋像,一双眼睛也像极了李春那双时常于夜色中看着他闪动的眼睛。爹一望着他二儿子,脑袋里自然就出现了亡妻娇柔、多情的美好形象,就内疚,觉得李春活着时,他关心李春太少了,所以他不愿意看他的二儿子。他的二儿子也不粘他这个脸上冷冰冰的父亲,更愿意粘奶奶和张桂花婶婶。有天,二儿子曾想亲近爹,试着把身体靠到爹腿上,爹却没好脸色地说:“走开。”秋燕看见了,谴责地瞟一眼爹,奶奶见何正韬吓哭了,大声说:“他是你儿子,你怎么能这样对他?”爹把目光抛到我大哥身上,见走进院子的何胜武正手握弹弓,瞄着一颗葡萄射击,小石子从他的弹弓上飞出去,葡萄就掉下来几粒。爹把不快发泄到大儿子身上,吼大儿子道:“去洗把脸,脸上邋遢得跟街上的小叫化样。”

    我大哥不像他弟那么怕爹,大哥从小就是个意志坚强的男孩,不像爹小时候那么懦弱,性格有点像爷爷——可能是隔代遗传,话不多,但身怀豹子胆,天生不怕事。他不怕地横一眼爹,爹想发怒,被奶奶挡住了,奶奶说:“胜武和正韬都是可怜的孩子。”爹就把目光放到秋燕脸上,秋燕也要爹不要发脾气。有天,阳光明媚,秋燕抱着我大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中午时,爹骑着白马回家吃饭,坐下来,高兴地把我大姐抱过来竖在脸前看。我大哥冷冷地瞟眼爹,拿着弹弓瞄准隔壁屋顶上的一只麻雀,嘭,屋顶上的那只麻雀就滚了下来,我大哥跑出去,一会儿他抓着麻雀跑进来,“奶奶,它还是活的。”

    大哥找张桂花婶婶要根线,把麻雀的一只脚捆住,另一头绑在椅子脚上,麻雀就在线所能及的区域里乱蹦乱飞,很急躁的模样。奶奶表扬我大哥:“胜武能把这么小的麻雀从屋顶上打下来,了不起呀。”大哥嘻开嘴笑。李文华一直在后院盯着我爹骑的那匹高大的白马,看着马埋头吃草料,马的两只黑乌乌的眼睛也觑着李文华。张桂花择完菜,走来对儿子说:“文华,胜武打了只活麻雀。”李文华就走进前院,看见麻雀在地上蹦,伸手去摸麻雀,麻雀啄了李文华的手一下。李文华吓得缩回手,见手上没事就又摸麻雀。麻雀又啄他。我二哥踉踉跄跄地走近,李文华将那根捆着麻雀的线扯过来,麻雀在我二哥的脚旁跳跃,扇着翅膀,二哥有点受吓,慌忙退开。爹说他二儿子:“你个没用的东西,一只麻雀都吓了你。”奶奶就替孙儿说话:“他还小,懂什么?”大哥把麻雀捉到手上对二哥说:“别怕,你摸摸。”二哥不敢摸,把手缩到背后,大哥把麻雀放到自己脸上,对弟弟说:“它不咬人。”

    八月里一个燠热的日子——那样的日子,上帝来到人间也会嫌热而脱掉上衣,一个穿着蓝花衬衣的女人抱着个一岁多的男孩走进院子,男孩被大人胡乱地剪了个锅铲头,穿着个白兜兜,赤着下半身。女人一进院子,奶奶就认出了她,她是与何金江同居过的王嫦娥。奶奶望着王嫦娥,王嫦娥放下孩子说:“妈,他是何金江的儿子。”奶奶十分吃惊,迷惑地看着王嫦娥又打量着这个小男孩,小男孩也歪着头看奶奶,小男孩长着一对很大的耳朵,脸色却有些冷峻。奶奶说:“他像金江。你坐。”王嫦娥摇头,“我马上要走,有人在街口等我,孩子就交给您,妈。”奶奶问她:“你这么急着去哪里?”王嫦娥把落到眼睛上的一绺头发拨开,“我去找金江。”奶奶问:“金江在哪里?”王嫦娥说:“金江上了井冈山。”王嫦娥这是第一次步入青山街三号,也是唯一一次。她走了,都没跟站在一旁的秋燕和张桂花说话。孩子留下了,孩子盯着与他年龄相仿的李文华和何正韬,李文华和何正韬也看着他。

    奶奶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孩子看着何正韬格格格笑,回答奶奶说:“我叫毛坨。”奶奶很嫌弃这个小名,想下说:“奶奶给你取个名,你叫大金吧。”孩子不同意道:“我要叫毛坨。”奶奶拧下眉头,“进了这个院子你就得听奶奶的。”何大金瞅着奶奶,奶奶把胜武、文华和正韬分别介绍给大金说:“胜武是你大哥,文华是你二哥,正韬是你三哥。”大金与正韬年龄最接近,大金走过去看正韬,正韬说:“你叫我哥我就跟你玩。”大金就叫了正韬“哥”,正韬一笑,伸手去桌上拿葡萄给大金吃。爷爷从街上回来,把猪肉卸下,奶奶把大金拉到爷爷身前,问道:“湘汉,你看这孩子像谁?”爷爷随便打量眼问:“谁家的孩子?”奶奶这才笑盈盈地告诉爷爷:“你的孙子,何金江的儿子。”

    那天中午,身为团长的李雁军回来了。李雁军回来时我爹在东屯渡的营房里,那段时间,传说“共匪”准备合力进攻长沙,爹所在的三团接到第三十五军军长何键的命令,任何官兵都不能擅离职守,随时准备迎击来犯的共匪。我爹就守着军营。

    李雁军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两名警卫员回来时,爷爷还以为是金山回来了,再一看,是他两年不见的面色黝黑、严峻的李雁军,“雁军是你?”李雁军尽管是团长,可骨子里却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习武人的禀性让他噗嗵一声跪下,叫了声“师傅”。爷爷很高兴他没忘记师傅,“雁军你快起来。”爷爷觉得李雁军英姿勃勃,很出息的相。奶奶和张桂花当时在厨房里忙,奶奶耳朵尖,一听声音便对张桂花说:“怕是雁军回来了。”河南女人张桂花忙丢下锅铲,跑出来,当然就看见了她英俊、潇洒的丈夫。张桂花的脸红了,眼睛却湿了。奶奶打量李雁军一眼,李雁军叫了“师母”,然后问:“金山呢?”奶奶说:“他在军营里,听说共产党要打长沙,都不准离营。”张桂花把一个蹲在地上玩的,歪着小脑袋看着大人说话的小男孩拉到李雁军身前,“文华,叫爹。”李文华扭着身体,不肯叫。李雁军将李文华抱起来,“这孩子长得真像我。”李文华在父亲怀里扭动,李雁军把儿子放下,说:“这孩子,亲爹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