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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两人说了会儿这样的话,李雁军喝完那杯君山毛尖,跨上军马走了。李雁军在马上冲我爹打个拱手,抛下一串狂躁的马蹄声,消失在愁云惨雾的天色下。爹所在的第五师受到第三十五军军长何键限制,何键生怕蒋介石一高兴就让赵振武接替他的职位,因为赵振武是日本留学回国的,而他只是保定军官学校毕业的,他见蒋介石问到赵振武,便向蒋介石诬告说原湘军第五师师长赵振武思想上同情共产分子,马日事变时,赵振武按兵不动,这充分说明赵振武师长有共产主义倾向。蒋介石最怕的就是军队跟着共产党跑,便密令何键派特务暗中监视赵振武的官邸。赵振武虽不是个搞阴谋诡计的人,但也有眼线,得知此事后,气得摔杯子,难怪他向军部申请的给养迟迟不来,难怪他军队的军饷总是被何键以各种借口拖了又拖,原来如此。赵振武师长就不作为,同时密令第五师的官兵保持高度警惕。

    但这段时间,情况有所改变,湖南的共匪在县镇和乡村闹得相当厉害,报纸上都使用了“风起云涌”一词,已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局面了。湖南地盘这么大,何键掌握的军队显然不够用,开始,他以为打共匪,有两个师的兵力追剿就够了,没想共匪不是那么容易剿灭,他的两个师于“剿匪”中付出了令他痛心的惨重代价。何键怕了,有现成的军队不用,拿自己的亲兵去打,打光了,他不成光杆司令了?!他打起了第五师的主意,军饷来了,机关枪也送来,同时送达了蒋总司令的命令,命令第五师即日开拔,不惜一切代价,配合三十五军的官兵剿灭湖南的共匪。几天后,龙团长歪着颗脸色浮肿的头,叼着烟,嚷着腰痛地来了,把师长的命令给我爹看,“我们没有逍遥日子过了,三团的官兵得赶赴平江剿‘彭匪’。”爹的三营迎来四挺让人喜爱的机枪,爹将机枪一个连发一挺,这机枪是德国造,子弹压在一个铁盘里,连射时子弹自动运转、供应。这种机枪在那个年代简称盘子机枪,杀伤力很大。

    三营的官兵领足军饷和机关枪,于第二天一早拔营,向平江奔去,只走了两天就到了平江县城,还在离平江县城五里远的地方就听见枪炮声,枪炮声随风传入我爹等官兵的耳朵,杨福全副团长急令全团官兵加速前进,进到离县城三里远的山坳处,忽然遭到“彭匪”迎头伏击,大约是一个营的“彭匪”在两处山头打狙击,一排机枪子弹打下来,走在前面的官兵倒下一片,大家纷纷散开,躲到机枪和步枪射不到的地方。杨福全副团长还没开一枪就中了弹,血在他肚子上流淌,让他痛苦不堪。爹走在他一旁,子弹却打在杨福全的肚子上,子弹的冲力很强,杨福全往后一仰,马上捂着肚子,痛得嘴都咧开了。爹和杨福全的警卫把杨福全拖到隐蔽处,传令兵把军医叫来。爹摘下他的德国造望远镜,举着望远镜张望,对杨副团长说:“有三挺机枪,形成了交叉火力。”官兵们都卧倒在地。龙团长奔来,爹对龙团长说:“杨副团长受伤了。”龙团长掉头看眼杨福全,“我跟你说了,要打仗了不要近女色,你他妈的不听!”龙团长对我爹说:“何副团长,我现在升你副团长,我命令你带三营的官兵正面佯攻,我率一营绕道从背后抱抄,参谋长,你带二营攻打另一个山头。”

    战斗打响了,一营、二营、三营分别从不同的地方向山上的“彭匪”发起攻击。彭匪坚守着,不让国军冲上去。一批批官兵倒下,退回来,又组织第二轮进攻,第二轮进攻又被打退。战斗从下午三点直打到傍晚七点,伤亡已达两百多人,一营营长于率部冲锋中倒在了山坡上,三营的一名连长战死了,另外两名连长也挂了彩。龙团长很恼火,恨得牙痒痒的,两只金鱼眼珠鼓得几乎要掉出眼眶了,他暴跳如雷地吼道:“我就不信拿不下这山头。”爹很冷静,说:“团长,他们不是一般的共匪,他们原是独立五师的一个团,团长名叫彭德怀,和我在讲武堂一起学习过军事,不是街头杀狗的,懂得打仗。”

    龙团长完全可以不作为,带兵来了就行了,可是他骨子里是个两面三刀的人,背着赵师长接受何键的单独召见,还偷偷向何键表忠心,所以他板着脸说:“彭德怀,老子非打败你不可。”龙团长望一眼天,天于夕阳下仿佛呈现着祥云,他来劲了,又下令第五次冲锋,他亲自督战,手握驳壳枪,吼道:“跟老子冲,哪个狗日的敢后退一步,老子毙了他。”

    但是没有用,密集的机枪子弹打得冲在前面的官兵纷纷倒地,后面的官兵见状,都趴在地上。龙团长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他太想立功、太想让何键对他龙凯团长刮目相看,从而赏识他、重用他了。他狂怒地冲到前面,用脚踢那些趴在地上不肯冲锋的士兵,恶声骂道:“胆小鬼,老子一枪毙了你。”龙凯团长——这个十几年前在南门口摆摊算命的骗子,在诓骗别人的钱财为别人打卦算命的同时,自己也相信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一套,在率全团官兵开拔前,曾和他的情妇骑着马卿卿我我地去开福寺抽了签,签是上上签,说他大吉大利且旗开得胜。龙凯团长暗暗以为,他有菩萨保佑,子弹就是飞向他也会拐弯。但不是这样,一颗机枪子弹打穿了他的胸部,打得他往后一仰,人就滚下山坡。

    这一仗以杨副团长和龙凯团长身负重伤而偃旗息鼓。爹把被富贵梦想包裹着因而蛮勇的龙凯背下山坡、放在一株树下时,龙凯团长吃力地把放在口袋里的上上签拿出来——那上上签上沾着他胸口里流出的鲜血——扔在地上,脸色苍白地嘀咕道:“他妈的,什么世道,菩萨也骗人。”爹想难怪龙凯团长如此勇猛,原来他是抽了支上上签。

    这个晚上就很平静。一颗月亮略含嘲弄地挂在山头,星星也眨巴着冷漠的眼睛,觑着露宿在野地的三团官兵。一早,我爹、团参谋长和几个营长聚集在龙团长一旁,等待龙凯团长发布命令,龙凯团长因失血过多而昏睡不醒,一张苍白的脸上爬满疲惫和凄迷,金鱼眼睛也没那么鼓胀和刁恶了,阔嘴也成了灰白色。次日上午十点钟,二营长打个响屁,把龙凯团长无情地打醒了。龙凯团长睁开眼睛看一眼大家,“我这是在哪里?”爹告诉他:“我们在平江,团长。”龙凯团长简直不愿意面对现实,立即又昏迷过去。大家不知道怎么办,都等着团长醒来,边叫团部的传令兵骑快马回长沙请示赵师长。一天后的傍晚,传令兵带来师长手谕,那是写在委任状上的,令我爹为三团团长。爹把他的传令兵小张任命为连长,把他的堂弟何刚也升为连长,这才召开会议说:“弟兄们,我命令你们明天一早,全力进攻。”

    次日一早,三团集中炮火猛轰“彭匪”阵地,但白轰一通炮,因为坚守在山头的“彭匪”已于昨夜悄悄撤走。平江县城里再没一个“彭匪”,只有李雁军的二团官兵,二团损失很大,只剩一半官兵。李雁军苦着脸,他的好些官兵于这次攻打平江的战役中阵亡了,他把一具具尸体摆在一堆,浇上油,点了火,尸体便在火中燃烧。打扫完战场,爹的三团和李雁军的二团在平江县城休整两天,又接到命令,彭匪在修水和铜鼓一带出现了,电令爹和李雁军迅速率部于修水和铜鼓一带结集,好一举歼灭“彭匪”。爹率三团官兵向修水出发,爹从标语上得知彭匪自称红军,也知道了红军的厉害,他可不想在这穷乡僻壤里丧命,沿途就十分小心,生怕遭遇红军伏击。爹的三团赶到修水时,修水已被红军打下。爹没去开福寺算命,不知道此役是凶是吉,就更加谨慎,不敢冒险硬打。爹让三营佯攻,他向三营长交代:“不要硬打。”三营长姓肖,此前是名连长,爹一升团长就把肖提为营长,肖营长自然对我爹惟命是听,率部进攻时,一听到枪声,忙下令官兵趴下。爹举着德国望远镜看,知道修水城的另一头在激战,那边的枪声密集得多。爹派两名警卫去侦察,警卫回来说:“报告团长,是三十五军的,团长叫王东原。”爹释然地“哦”了声。

    彭德怀的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实际上就是彭德怀的一个团和黄公略的一个营,再加上平江的农民,共两千多人),边迎战国军边往铜鼓方向撤退。李雁军的二团接到命令,赶赴铜鼓拦截,爹和王东原团奉命追击。王东原想让我爹打头阵,奉命后滞留在县城不动。爹见王东原团没出城,就不急着追击红军,命令全团官兵一天走三十里,这就给了红五军全歼李雁军团的时间。爹的三团是在李雁军的二团被红军消灭的第二天赶到的,当他的三团官兵走到离战场还有十里远时,就嗅到随风飘来的阵阵恶臭。爹的鼻子尖,一闻就知道是尸臭,别的臭不是这种味儿。爹对肖营长和堂弟何刚连长说:“前面肯定死了人,有尸臭。”爹想起自己在讲武堂学的那些军事,忙命令全团官兵散开,子弹上膛,以连为单位前行。

    八月是南方最炎热的季节,尸臭和着热风徐徐吹来,让三团官兵全体紧张地竖起眉头,端着枪。何刚连长硬着脖子,跨上我爹的白马,打马朝前飙去,半个小时后何刚连长一脸苍白地奔回来,向我爹报告:“团长,到处都是我军官兵的尸体,都腐烂了。”三团的官兵再往前走了两华里,就看见一具具国军官兵的尸体,尸体横陈在路上、沟壑旁或荒草地或树丛下,这里几十具,那里几十具,最多的地方是路旁的一处山包,山包上下有一百多具着国军军服的尸体。没有红军官兵尸体,红军都把自己人的尸体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