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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爹可不想像他大弟和蔡和平样战死在这山沟沟里,让腐烂的遗体被蚂蚁和蛆虫一点点地啃食掉。五个月前,爹亲手掩埋了他大弟和蔡和平的尸体。那是一场围攻歼灭战,他们五师包围了一支打狙击的红军队伍,这支红军队伍完成任务后曾于第二天拂晓想突围,但没有突出五师的包围圈,反而被国军官兵分割成几块,一一吃了。最后,有一支红军队伍打得很顽强,被我爹的三团官兵逼到一处山坡上,包围圈越缩越小,那支红军队伍利用那栋坚固的石头房子拼死抵抗,打了一天也不愿投降。三团的官兵把这处石头房子围堵住,多次冲锋,又多次被红军打退。红军有两挺机枪,还有十几支步枪,构成很强的火力,三团的官兵一冲锋,红军的机枪就朝三团的官兵扫射。打到第二天中午,三团的官兵仍毫无办法,因炮弹早已打光,而这处石头建筑又特别坚固。正在爹束手无策之际,一支赣军从此处过,有两门山炮,爹亲自上前与赣军交涉,赣军就架好山炮,对着红军坚守的石头房子一顿猛轰,将石头房子炸毁了。爹率领三团官兵猛冲上去,想抓个活口,结果发现他大弟何金江躺在轰毁的房子里,一身的血,脑袋被弹片削开,淌着血,胸部被坍塌的屋梁压着,一双奇特的大脚冲着天,穿着黑布鞋,两只鞋子的鞋面被脚趾顶破,分别露出两枚肮脏的趾甲已开裂的脚趾。

    石头房子里还有十三具尸体,其中有具尸体是戴眼镜的蔡和平,蔡和平的胸部被弹片削开一个大洞,那颗心脏挣脱束缚,跳了出来。还有的尸体,手脚都分了家。爹面对自己大弟的尸体十分难过,对走上来的何刚营长说:“来,我们把他抬出来。”何刚营长不敢问,忙和我爹搬开压在尸体上的屋梁,把尸体抬出炸毁的石头屋。爹四处搜索,见不远处的山腰上有个坑,便和何刚营长抬起尸体,放进那个坑。爹觉得把他大弟一个人埋在这荒凉的山坡上太孤单了,让何刚营长和陈警卫把蔡和平的遗体也抬来,扔进坑里,好让他们死后做个伴。爹拿来铲子,亲手掩埋着大弟和蔡和平,干完这一切,爹才悲伤地对何刚营长和陈警卫说:“我告诉你们,长着两只大脚的,是我亲弟弟。”

    那天晚上赣西下着暴雨,暴雨把爹淋病了,爹就打精神不起,行军时头重脚轻、情绪低落,甚至都不想指挥战斗,因为他还有一个弟弟也在干红军,他害怕他的二弟也死在他手上,又不敢对任何人说他还有一个二弟也在红军里干。他一个人咀嚼着痛苦,像只老鼠咀嚼着一颗红薯样,一天嚼一点,不敢与人分享地足足嚼了三个月,才从悲伤中爬出来。这期间,爹的三团又与红军打过两仗,爹不放过任何一具尸体地查看,都没发现他二弟,那坨堵塞着爹咽喉的令他悲伤、抑郁的东西才渐渐消散。这个月,湘军第三师、第五师和第七师与赣军的四个整编师对一支红军队伍逐渐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包围圈,蒋总司令下了死决心,一定要把红军消灭在赣南,都下了“放走一名‘共匪’,便军法从事”的死命令,一场恶战自然在所难免。“但愿打完仗后我们都还能活着回到长沙,”爹对赵师长和贺新武团长说。

    爹、赵师长和贺新武团长都清楚今天的红军已不是几年前的“共匪”了,那个时候“共匪”的武器大多是梭镖和大刀,一阵枪炮打过去,就会有一群人作鸟散。如今的红军,手中握着的武器跟他们的一样都是枪炮,大多是从溃败的国军手中缴获的枪炮,又经过大大小小多次战役,打仗已相当勇猛。这两年,五师两个团四千多官兵在湘赣边界与红军打了九仗,没有一次拣到过一丝便宜。如今五师只剩下一千多官兵,红军却打算从他们阵地突围,如果他们死守,就有被红军全歼的危险。赵振武师长对我爹和耷拉着一颗破脑袋的贺新武团长(他负伤了,脑袋上缠着纱布)说:“都好自为之吧你们。”赵振武师长感冒了,声音就沙哑和伤感,目光也阴沉。从赵振武师长的脸上,爹看不到胜利,再看贺新武和其他官兵,一个个焦头烂额的倒霉相,爹再次预感凶多吉少,心就茫然、慌乱。

    那一战打得很残酷,被国军围困一个多月的几千红军必须要找一个薄弱环境突围,他们经过秘密一番侦察,选中了我爹的三团防线。三团当时守在山道旁的两处山坡上,只等红军奔来时打红军。但红军好像是从四面八方同时进攻的。三团的实际兵力只剩一个半营,另外两个半营的官兵都于前九次战役中阵亡和负伤了,张营长和肖营长一个阵亡,一个负伤进了医院。何键却用种种借口拖着,边说兵源不久就到,却就是不见兵源补充。爹的几百官兵实际上已没战斗力了,由于长期在湘赣边界打仗,已把官兵打得很懒散和疲惫,锐气也打掉了,就士气低落。爹对马营长和何刚营长说:“这是一场生死之战,没有退路的,红军坚决要突围,我们坚决要死守。”马营长和何刚营长同时呈现出满脸愁容,爹说:“不能让红军从我们阵地过,这是蒋总司令下的死命令,不拼也是死,军法从事,与其那样死还不如拼死。”

    一轮明月很早就悬在那个夜晚的山头上,那是湘赣边界的三月里很难得的月圆夜。我爹和赵振武师长在师指挥所前站着,看着黄灿灿的月亮,那天的月光很亮,都能看清几步外人的五官。那样的夜晚是不应该有杀戮的。若干年后爹沉思地对我说,他记得当时赵振武师长还吟了曹操的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等等。陈警卫站在爹的一旁,傻笑地望着赵师长。突然,枪声响起来,机枪声和步枪声把宁谧的夜空撕得粉碎,火药味充斥在夜空中。三团的官兵迅速被红军分割围困成几块。我爹身边有一个连,爹和这个连的官兵一起保卫着赵师长,战斗打响后,爹把赵师长拉进师指挥所,师指挥所是用树木临时搭建的,都是就近砍伐的树木,还淌着树汁,就充斥着树木的芬芳。

    指挥所外枪声四起,十分激烈,枪声中还夹杂着士兵的惨叫声和红军战士的喊杀声,喊杀声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令人恐惧了。张小江连长奔来,“团长,弟兄们守不住了。”爹看着赵师长,赵师长搓着手,表情呆板地看着前面,脸上淌着一粒粒汗珠。爹知道赵师长比他还焦虑,爹请示道:“师长,我们是不是撤退?”赵师长转头瞪着外面,师指挥所外是密集的枪声和红军喊杀及冲锋的声音。“我们不能退,要打到最后一个人。”赵师长命令说。爹转身瞪着张小江连长,对他吼道:“师长说了,一定要死守。”张小江绝望地跑了出去。

    密集的子弹打得爹的官兵抬不起头,红军又发起冲锋。保卫我爹和师部的这个营,由于长期在湘赣边界征战,吃不饱(三个月没吃过一餐肉),觉又睡不好,早已厌倦打仗,一些老兵趁夜色丢下枪,不是逃跑就是趴在地上装死。红军一冲上来,他们就乖乖地举手投降。陈警卫见势不妙,忙冲进师部对我爹和师长说:“师长、团长,我们快走,红军冲上来了。”爹和赵师长等几名警卫一齐拔出枪,奔出师指挥所,可是一心想力挽狂澜的何刚营长战死了,红军从他死守的那边杀过来,张小江的警卫连也跟着垮了。我爹他们已来不及撤退,赵师长忙喝道:“打。”我爹他们就打冲上来的红军,几名冲在最前面的红军战士都被撂在地上了。另一些红军冲上来,我爹和赵师长的几名警卫就对着新冲来的红军开枪。一红军机枪手端着轻机枪从背后冲来,对着我爹和赵振武师长等人就是一阵扫射。保护着我爹和赵师长的几名警卫一个个相继中弹倒下,赵师长蓦地一晃,也栽倒了,一颗机枪子弹击中赵师长的腰椎,赵师长惨叫一声,扑倒在地。爹蹲下,把赵师长翻过来,赵师长无力地说:“看来我要死在这里了。”爹搂着赵师长的头悲痛道:“您不能死啊。”

    红军从四面八方涌来,陈警卫也被机枪打中脖子,血在他脖子上涌着,边随着他肺部的呼吸冒着血泡。爹痛苦地感到自己没法走出战场了,又不愿被押上军事法庭,就绝望地举起枪,对着太阳穴勾动板机,叭,顶针击在子弹屁股上,却没响,是颗臭火。一红军指挥官快步跑来,对我爹连开两枪,那两枪都打在我爹身上,一颗子弹打在爹左胸上,还一颗子弹打穿了爹的肚子。爹倒在陈警卫身上,看见一个全身白衣的人从山上姗姗下来,嘴唇和眼睛都是绿的,爹想这是来收尸的死神,爹看见那白衣人手上拎着只白麻袋。

    爹醒来时却是躺在担架上。死神打量他一眼,没把他收走,而是把他身旁的那些死去的官兵一并装进那只白白的敛尸袋,扛着钻入地府向阎王爷汇报去了。一副用杉树枝和麻绳扎成的担架,由两个士兵抬着,直接抬上一辆从湘南运军粮过来的军车,于是爹被运到设在湘南的战地医院。医院里躺着很多伤员,许多都是缺胳膊少腿的,他们鬼哭狼嚎的,为自己的残废前途悲伤绝望。爹再次从昏迷中醒来就看着他们,那些伤员见我爹没少胳膊没少腿就冲我爹说:“你算幸运的,像我们,已经他妈的残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