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湖南骡子 > 第55章

第55章

    我岳父李雁城就是这么一个对革命丧失了信心的早期“革命者”,他没把革命的道路走完,因为一九三四年红军长征时,他负了伤,当然被留下了,留在赣南的一户农民家养伤。我岳父的伤在屁股上,一颗从国军士兵的步枪里射出的子弹,打中了撤退中我岳父的左边屁股,穿过他的裤子和肉,打裂了他的髋骨。别说走路,站一下都呲牙咧嘴地痛,当然就没法跟随红军长征。养伤时,我岳父与那家农民的女儿产生了感情,那村姑十七岁,比我岳父小一半还有多,按说我岳父不应该与这样的女孩子发生感情。但我这个年轻时多次出没于妓院、体内雄性荷尔蒙多得乱流的岳父,在湘赣边界与枪林弹雨打了多年交道却看不见前途,于心灰意冷地把革命思想退还给他人后,对身体饱满的十七岁村姑就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兴趣。每当村姑来给他挤化脓的伤口并为他的屁股上药时,他的睾丸就会变硬。有天,村姑给他换完药,他让村姑扶他起床,小便,裤子掉到了地上,阳物在村姑眼前毫无羞耻地一愣一愣,犹如一个捣蛋的顽童,羞得村姑满脸通红。我岳父在村姑羞得不知所措时,把村姑的衣裤脱掉,破了村姑的身,这样一来二去,村姑就怀了孕。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假如我岳父没负伤,就可能跟着红军突围长征,也就不会成为我岳父。红军于湘江之战中,八万人被前堵后追的国民党军队打死四万,有可能我岳父就死于湘江之战中,即便没死在湘江之战中,死在后来的爬雪山过草地的长征路上,也是有可能的,因为从赣南出发的八万红军到达陕北时,据说只剩几千官兵。但在赣南时,国军士兵的那一枪,叭,一颗子弹恶狠狠地打在率部撤离战场的李雁城的屁股上,把他打成了我岳父。当时我岳父是红军里的团政委,打算将革命革到底的。假如果真那样,也有另一种可能,就像宋任穷、苏振华、邓华、杨勇和杨得志等革命功臣,他们都是湖南人,在赣南时都当过红军团长、团政委等职,一九五五年都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上将军衔,被委以重任,成为新中国的栋梁。当然,那也成不了我岳父,因为他们后来都没回湖南,一个个在北京或外省挑大梁。有时候一件事情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大概就是指这样的事情。

    我岳父害怕了,害怕我岳母的爹开枪打死他,我岳母的爹不但是山民,还是猎户,有一支能装很多火药和散弹的猎枪,在打野猪上很有经验。我岳父怕我岳母的猎户爹发起怒来把他当野猪打——据我岳母说她爹是个不跟你讲理的山里人,一句话不对就打人,如果他手上有枪,那你就别想活着离开。我岳父说,在我岳母怀孕五个月时他带着我岳母逃离山村,来到湘东他过去居住过的一户农民家,那农民住在大山上,那大山上就住着几户山民,我岳父让我岳母生下了一名女婴。我岳父本来想在那大山里终其一生,但女婴到一岁时,他实在耐不住大山的深度寂寞——那种寂寞太压人了,让他心慌,让他于春天里的一个早晨,带着我岳母和一岁的女婴离开大山,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当时拥有着三十多万人口的长沙。

    报纸上说这一年四月九日,少帅张学良自驾飞机,带着王以哲、刘鼎飞来到延安,与周恩来等彻夜长谈,对抗击日军和通商等问题都达成了协议。报纸是我岳父随手于地上拣的旧报纸,他读这份报纸时已是五月中旬,这天他领了工资,三块大洋,便决定打个牙祭。他回到工人们睡的工棚——那是用废木料和旧塑料及烂砖瓦搭建的工棚,叫上赣南村姑,一手抱起女儿——他特别喜欢这女孩,向老兵饭店一瘸一拐地果断走来。他早就听木工厂的人说老兵饭店的猪脚做得好吃,今天领了工资,他就决心破费地慕名来了。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走路瘸着腿的李雁城,差不多惊得眼球都掉了出来,“是你?”我岳父也惊讶地打量我爹,也叫道:“是你——”我岳父把一岁多的女儿递到我岳母手上,两人就紧紧握着手,前嫌啊当年生的意见啊因突然重逢而消失了。妈走出来,抱着一岁零一个月的我,爹忙向我岳父介绍我妈:“我内人,这是我儿子。”

    在战火中出生入死多年的我岳父已不是一个好奇的男人了,我岳父向我爹介绍我岳母说:“她是山里人,姓周,叫她小周吧。”爹笑了下,“你的腿怎么了?”我岳父道:“在赣南与你们国军打仗时,屁股上挨了一枪,伤好后,走路就成了这样。”

    两人坐下来叙述各自的遭遇,说了一大堆话后,我岳父说他现在在木工厂打临工,受资本家的剥削。他说他混得这么差,又带着个女人和女儿,就没脸见梨花,更没脸见师傅和师母。他望着我爹说:“金山,在赣南的第二年,我被组织上调到另一个团任团政委,去训练新兵,与金江分开了。我有坏消息要告诉你,据我所知,金江在一次狙击战中被你们国军打死了。”爹满脸痛苦,正犹豫是否把真相告诉我岳父,我岳父却转移话题说:“忘了告诉你,我在赣南苏区碰见了李雁军。”爹瞪大了眼睛,“李雁军还活着?”我岳父点头,“对,李雁军告诉我他是被红军俘虏后当的红军。他是红军中的团长。”爹想起他的两个弟弟,问:“我二弟何金林和三弟何金石呢?你知道他们吗?”我岳父说:“我碰见过你二弟,他是知识分子,在瑞金时有点受王明他们排挤,但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何金石我没碰见过。”爹沉郁片刻,说:“我在湘赣边界与你们红军打仗时,我三弟也跑去瑞金干红军了。”我岳父悲观地摇下头,“赣南好苦的,有时候连饭都没吃。”爹说:“你倒好,洗手不干了。”我岳父阴着脸,“此一时彼一时,革命革了十几年,什么都没捞到,还革什么!”他喝了口闷酒。

    从此我岳父就经常到老兵饭店吃猪脚,吃了,嘴巴一抹,见我爹妈忙于应付顾客,也不多说话,一瘸一瘸地走人。有时候店堂里没那么多人,岳父就会坐下与我爹聊,自然会聊到梨花和他儿子李文军身上。岳父会斜着双眼睛睃着我爹道:“你要我怎么办?梨花那样的女人容得下小周?小周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她,我李雁城早已变成泥了。”爹望一眼我妈,说:“梨花和文军你就不管了?”我岳父机械地摸下额头上的那条老伤疤,这是他为梨花打架而被西湖桥的人砍的,岳父一摸到这条浅浅的伤疤,心就一痛。爹想这个李雁城,老婆不要了似乎还能理解,儿子也不管,这真是不可理喻。一天,两人坐在街口乘凉,又谈到李文军时,我岳父斜着两眼瞅着我爹说:“金山,你不要管我的事,你看得起我李雁城,我就来走动,你看我不顺眼,我立马从你眼里消失。”爹觉得我岳父言重了,“雁城,我何金山的门永远朝你敞开。”我岳父一把抓住我爹的手,半天没说话地看着我爹,嘴唇颤抖着,说:“金山,承蒙你不弃,我李雁城永远认你这个兄弟。”

    中秋节的前一夜,爹默默地瞅着天上的月亮,妈走到他一旁,小声说:“想儿子了吧?”爹说:“是有一点。”妈说:“那我们明天回去吧?”爹把脸对着妈,“你不怕我妈?”妈娇柔地说:“怕是怕,但那家里有你的四个亲儿女,我得跟你妈沟通好。”爹就感动地把妈搂到怀里,妈说:“金山,我们明天带儿子回去,也许你妈的态度会改变。”

    第二天上午,爹妈带着我,在街上买了几斤桂仁月饼,还买了一些孩子们爱吃的糖果,就去了青山街。这是我出生后第一次步入青山街,这个家在我童年的眼里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葡萄架、桃树、梅树、美人蕉和牡丹花等等,堂屋很大,有一张很大的圆桌,能坐很多人,我和爹妈进去时,堂屋里坐着奶奶和秋燕,还有我大姐、二姐,大姐正坐在圆桌前做作业,二姐趴在圆桌上画画。爹走在我和妈的前面,手里拎着月饼和糖果,我听见大姐和二姐同时用尖亮的嗓音叫道:“爹爹。”然后,大姐跑过来,接过爹手中的礼品,把礼品放到桌上。二姐跳下椅子,走过来攀着爹的胳膊,要爹坐下,爹刚坐下,她就爬到爹的腿上坐着。奶奶的脸却跌下来,生气地对两个孙女说:“家桃、秀梅,都回来。”家桃和秀梅就惊惶失措地看着奶奶,奶奶说:“听话,不要理这个不要你们的爹。”

    家桃就拉秀梅,秀梅从爹的腿上下来,回到椅子边站下。爹说:“妈,今天过节,我和付琳来拜节。”奶奶的一张老脸,就如刚从地下挖出来的生姜一个颜色,说:“你眼里除了这个狐狸精,还有这个家?”爹不知说什么好,奶奶很厌恶地看我妈一眼——那种厌恶出自心底,透着寒气,“你以前在军队,再紧张再忙,都抽空回家,自从有了这个狐狸精,还看得见你人?”奶奶说话时板着脸,“胜武、正韬、家桃和秀梅就不是你的儿女?你把他们丢在家里,整天跟这个狐狸精鬼混,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爹把我拉到身前,“文兵,叫奶奶。”我有点怕这个说话很凶的老女人,不敢叫。奶奶很倔地说:“我没这个孙子。”

    张桂花、梨花和秋燕都看着我们,还有胜武、李文军、李文华和正韬、何大金,加上家桃和秀梅也都冷冷地望着我们。奶奶再次说:“你不把这个狐狸精休了,我就没你这个儿子。”妈一脸苍白地站在我身后,她没想到她的提议会是这样一个使她难堪的结果。爹站起身牵起我,对妈说:“走吧,我们。”

    秋燕突然尖叫一声:“你不能走,你要走就写份休书休了我。”她坚决地走过来,抓住爹的胳膊,另只手扇了我妈一耳光,愤怒地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勾引我的男人!”妈呆了,这一掌——爹后来让我叫二妈的女人铆足了劲,致使我妈脸上火辣辣的,立即呈现五个手指印。爹没想秋燕会变成一头母豹,竟对我妈动手,爹恼怒地对秋燕咆哮:“你疯了?敢打人了?”秋燕那天是一定要与我妈争夺我爹的。她气愤地叫道:“我没打人,我打的是狐狸精。”爹用力甩开秋燕的手,抱起我就往门口走。秋燕冲到院子门前,果敢地把两扇木大门关上,用身体堵着门,不准我爹出门,“你不能走,你这毒男人,把我丢在家里,自己在外面养婊子!”爹听秋燕这么说,火了,“滚开!”爹吼道。我二妈的脑袋里只有一根筋,这根筋告诉她,这个男人是她的,她必须从我妈手中夺回去,她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不让道:“老子不滚开!”爹把我交给妈,一把揪着秋燕的胳膊,把她拖开,拉开了门。

    秋燕急得哭了,冲过去又要关门。爹拖住她,要我妈抱着我先走,秋燕情急中用极难听的脏话骂我妈,爹一耳光掴在她脸上,秋燕感觉无脸就索性什么都不顾地反过来打我爹,爹更火了,一脚把秋燕踢倒在地,凶道:“你给老子滚,滚回何家山去!”秋燕悲愤地呜呜呜哭道:“老子不活了,老子就去死。”奶奶是坚决站在秋燕一边的,但奶奶从没见过我爹如此怒不可遏,她也怕了,忙走拢来护住秋燕,发话道:“秋燕,让他去,我们当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