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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木匠父子仨吃过后,人家问起父子仨,父子仨都说“可以”,于是井边的彭家五口人也走进老兵饭店,成了老兵饭店的第二批顾客。爹很认真地做着一道道菜。彭家老大是名年轻老师,却长着一张古怪的黑不溜秋的老鼠脸——这张脸相让人隐约联想到老鼠,他品着我爹炒的一个个菜说:“味道正好,何哥,你学过厨师吧?”爹一脸高兴,彭家老大指着街上的另一家饭店说:“你炒的菜,比蔡家饭铺的菜都炒得好吃。”蔡家饭铺在这条街上已存在十几年了,爹和付琳在蔡家饭铺吃过多次饭,有几个菜炒得非常好,爹十分喜欢吃蔡家饭铺的青椒炒猪肉和芋头蒸肉等等。爹说:“你太过奖了。”彭家老大昂起黑不溜秋的鼠脸说:“你做的红烧猪脚真的好吃,又烂,肉又没掉,真不错。”爹说:“我是按菜谱上的方法做的。”

    这以后,来老兵饭店吃饭的人就越来越多,爹都没闲时间了,一早上菜市场买菜,回到家就与腆着大肚子的付琳一起择菜洗菜,还没忙完,吃中饭的时间就到了,人就潮水般涌来。爹和大肚子付琳实在忙不过来,不得不请一个姑娘打下手,姑娘就把菜拎到井边洗,把一只只碗碟放到大木盆里洗。转眼几个月就在这种忙忙碌碌中逝去了,除夕那天,爹回了趟青山街,遭到奶奶的严厉喝斥。爹没还嘴,因为他累得实在没力气驳斥母亲,他坐在椅子上打个哈欠,便呼呼睡了,鼾声把满屋子的人打得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吃团圆饭时,我大姐把他摇醒,爹就坐到桌前,看眼秋燕,秋燕因我爹在外面养小,就不理我爹。奶奶板着脸,胜武、正韬和家桃、秀梅受奶奶影响,见奶奶骂爹时脸色那么凶,就都不敢高兴地默坐着。只有爷爷脸上笑呵呵的。张桂花和梨花当然都笑,她们的儿子李文军和李文华怕我奶奶生气就忍着不敢笑。

    大年初一一早,爹和大肚子付琳提着好几袋礼物,走进青山街三号,当时孩子们都还赖在铺上没起床。秋燕开的门,奶奶和张桂花都在堂屋里坐着。堂屋里有盆炭火,烧得很旺。爹扶着大肚子付琳从秋燕身边迈过去,地上有冰,爹担心付琳摔跤,便说“小心”。大肚子付琳看见奶奶,往地上一跪,叫了声:“妈。”奶奶哼了声,昂起脸,不望大肚子付琳,而是看一眼呆呆地站在雪地里的秋燕,冷下脸来说:“我可受不起。”大肚子付琳说:“您是妈,儿媳和金山特意来给您拜年。”奶奶的火气突然冲天而起,大声说:“我不是你妈,你也不是我儿媳,真不要脸——你!”大肚子付琳的脸立即煞白,眼泪水就跟一群难民样夺眶而出,直往下涌,拦也拦不住。爹不高兴了,“妈,大年初一,小付来给您拜年,您怎么可以这样对小付?!”奶奶横起来是一点也不通融的,尖声尖气道:“我儿子有家不回,有儿子、女儿不管,跟着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在外鬼混,她还好意思来拜年?!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告诉你,我今生今世也不会认你这个狐狸精。”奶奶说着,起身,一脸怒气地走开了。

    爹被奶奶气得脸都白了,冲奶奶的背影说:“妈,您太过分了!”大肚子付琳被爹拉起,满眼泪水,两人走出青山街三号时,大肚子付琳说:“金山,你妈怎么这么讨厌我?”爹毫不含糊地说:“你长得太漂亮了,你的漂亮让我妈觉得你讨厌!”

    四月里,一个春风吹抚着长沙大地的晚上,付琳发作了,叫痛,头上滚着豆大一粒的汗珠。爹忙跑出去叫接生婆,接生婆就住在离饭店不远的街上,是个四十多岁的很有接生经验的女人。接生婆跑来,让我爹烧壶开水,边拿布带把孕妇的双腿分别捆在床的两头,叫孕妇使劲生。孕妇就努力按接生婆的话做,于那天晚上十点钟生下一名男婴,这名男婴就是我!爹把原来为我二姐准备的另一个名字赐给我:何文兵。大肚子付琳成了我妈,这一年,我年轻漂亮的妈二十一岁,还很年轻!

    爹的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这是妈给他的小日子。爹抱着嫩得就跟豆腐一样的我,握过枪的粗糙的充斥着油烟气味的手,就在我豆腐般鲜嫩的脸上摸着。一个月后,爹深情地对妈感慨道:“我以前真不知道胜武、正韬、家桃和秀梅是怎么长大的。”妈看着爹,爹说:“以前在军队里,晚上要宿军营,白天又要操练士兵,根本就没管过孩子。”妈眯着两只迷人的眼睛看着爹,爹又说:“尤其是正韬,他长到两岁我才第一次望他。我的第一个老婆就是生正韬时死的,死时只有二十五岁。还有我的二女儿秀梅,她出生时我在湘赣边界打‘共匪’,待我看见秀梅时,她也两岁了。”妈把爹的脸扳下来,在爹的脸上亲了口,“现在知道孩子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吧?”爹说:“以前还真不知道。”

    有顾客进来吃饭,爹便把我放到妈的身边,忙着招呼。顾客是木匠老二,他带着几个朋友来,对我爹说:“何大哥,炒两份红烧猪脚、炒份下酒的腊猪肠,再来两个小菜。”爹对木匠老二说:“好咧,要辣的还是不要太辣的?”木匠老二的方方脸一昂,“辣的。”彭家老大也带着几个朋友走进老兵饭店,“何哥,来两份红烧猪脚、一份青辣椒炒肉。要快。”爹在厨房里答:“好咧,惠惠,招呼客人。”惠惠是我爹请的两个帮工中的一个,她一边帮厨,一边帮我妈照料我。惠惠拿着茶壶过来倒茶时,彭家老大走进厨房,睃着我爹说:“何哥,他们都赞美你的红烧猪脚搞得好吃。”爹答:“客气了,彭老师。”彭老师说:“我们都是特意过来吃你的红烧猪脚。”

    又有人走进老兵饭店,一个大汉带着另外几个蛮汉,他们是街上的人力车夫,都来老兵饭店吃红烧猪脚,他们坐下时板凳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叫声,他们对我爹说:“何大哥,来三份红烧猪脚。”爹认识其中一个车夫,姓雷,就住在这条街上,是个十八岁的壮汉,爱剃光头,一颗圆溜溜的脑袋被太阳晒得黑油油的,长着一双极有力的大手,爹喜欢地望着雷车夫说:“还要点别的吗?”雷车夫声若洪钟道:“不要,我们是来吃红烧猪脚。”

    老兵饭店的红烧猪脚做出了特色,一些人吃了就广为传播,于是就有人从老远的城市那边寻来,专门来吃红烧猪脚。一些人吃了一份,还要带一份走,自己拎来陶钵,让我爹把炒好的红烧猪脚倒入他的陶钵。爹为了满足所有的顾客,每天五点钟不到就起床,叫上力大无比的雷车夫,去南门口、道门口、司门口、八角亭和浏城桥等大小肉店收购猪蹄,那些肉店老板早就认识我爹了,都把猪蹄留给我爹,爹一到,他们便把猪蹄往秤上一挂,称给我爹看。爹付了钱,就让雷车夫拉着他去另一家肉店。有天,雷车夫见我爹买的猪蹄不下一百斤,那已经是长沙最热的八月酷暑日子,雷车夫关心的大声说:“何叔,你买这么多猪脚,要是吃不完,不会臭?”爹一惊,自己这年龄开始被人称“叔”了,心里就有些凉,说:“我担心还不够,现在来我饭店吃红烧猪脚的人,多得门都挤烂了。”

    猪脚运回饭店,往往天才大亮,妈和惠惠、米米已起床,米米是斜对门人家的大闺女,也成了爹雇用的帮工。四个人便忙着处理猪脚,把猪脚丢到火里烧毛,烧不净的毛再用火钳煺,然后一脚盆一脚盆地洗,洗净放到火上炖,火上有一只大铁锅,锅里的水已开得啵啵响了,爹将桂皮、八角茴和干红辣椒掷入锅中,盖上锅盖,这才松一口气。这个时候,往往是九点钟,气温已上升了,太阳照耀着这条破旧的街巷和门前的槐树。

    街对面有一家包子铺,包子铺的老板说一口常德话,爹对包子铺的老板招下手,包子铺的店小二便端来一盆稀饭和一笼包子,待爹妈和惠惠、米米吃完,店小二再过来收拾。有天,爹从早忙到黑,一个月亮升到空中,爹拎把椅子到店外,见槐树下有风,就感到总算可以休息了地坐到槐树下。爹只是刚坐下片刻,又有几个人走来,要吃红烧猪脚。爹实在直不起腰了,那伙人却粗声说:“我们是特意留着肚子来吃红烧猪脚。”爹只好再起身,步入火炉一样的灶屋,做着红烧猪脚。爹面对火炉整整一天,感到头晕,还感觉头很重,身体一软,人就倒在灶屋里。妈在红十字会干了几年,一看就明白这是中暑,忙叫米米打盆清水,妈蹲下,亲自为爹扯痧。爹醒了,乏力地爬到床上睡觉,次日一早,雷车夫敲门,爹又去肉店收购猪蹄。妈心疼爹,说:“你该休息两天。”爹活动下四肢,“没事,我身体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