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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半个月后,湖南第一军奉命赶赴江苏,因为日军包围了南京,南京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求援,张治中忙将第一军派去增援。第一军一万五千多官兵便在欢送的长沙民众的眼中,迈着豪迈的步子出发了,向千里之外的南京迈去。湖南第一军还没到达南京就传来南京失陷的消息。日本鬼子打南京伤亡不小,就在南京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杀害南京老百姓和战俘多达三十万人,报纸上天天刊登日军在南京的暴行,这极度刺激了湖南第一军一万五千多官兵,他们又害怕又愤怒,因为他们没想到日本鬼子竟这么残暴。雷排长问我爹:“营长,日本鬼子想把我们中国人杀光吗?”爹很气愤,看一眼满脸愤慨因而五官都变了形的雷排长说:“中国人是杀不光的。”木匠老二如今是爹的传令兵,这段时间他苦练杀敌本领把自己练出一身肌肉了,木匠老二握着拳头道:“我要把日本鬼子都杀光。”爹鼓励地瞟一眼木匠老二说:“你们是要有这种决心。”雷排长惶惑地望着我爹说:“日本鬼子怎么可以在南京杀那么多人?他们就没有父母和姐妹?”爹说:“他们是黄眼畜牲,黄眼畜牲是不认父母和姐妹的。报纸上说,日本鬼子在南京大肆糟蹋妇女,强奸、轮奸,甚至连八岁的女孩都不放过。所以,我们要狠狠地打这群畜生。”一个年轻士兵攥紧拳头说:“营长,我们不把日本鬼子消灭,他们就会更加杀害我们中国人。”爹问:“你叫什么名字?”那士兵回答:“我叫杜国民。我们都做好了战死疆场的准备。”爹觉得他的兵都是好样的,都有与日本鬼子死拼的决心,爹感到有这些热血青年,中国就亡不了,便对杜国民说:“我会记住你的名字。”

    年前,湖南第一军开到河南,大年初一是在河南开封过的,大家在一起喝酒聊天,热热闹闹的,自然也很紧张。有天,忽然就接到第一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的命令,命令湖南第一军迅速向鲁南战略要地台儿庄集结。第一军的官兵忙日夜不停地赶往鲁南。

    一到鲁南就奉命攻打日军的增援部队,第一军就在日军的炮火中前行,抢占山头,对进攻的日军给予坚决的还击。彭团长命令爹的三营冲锋,爹不听,反而要求他的官兵注意保护自己。彭团长气得骂人,提着枪奔来,要枪毙我爹。爹对彭团长说:“彭团长,我可不是第一次打仗,日本鬼子这么强的炮火,你让他们去送死你对得起他们的父母吗?”彭团长恼怒地举起枪指着我爹的额头道:“我要枪毙你。”爹瞪他一眼,扬手把他的手枪拨开,“我不喜欢你用枪指着我,”爹绷着脸说,“留着子弹打日本鬼子吧。”爹不理他了,对站在一旁一脸紧张的木匠老二道:“传我的命令,一连、二连、三连的官兵坚守阵地,绝不许后退半步。”

    仗打了五天。四团官兵同仇敌忾,自始至终没让日军前进一步。随后,军长接到反攻命令,整个军一万多官兵便步入反攻,冲锋号一吹,爹就率领三营的四百多官兵朝敌人猛扑过去,将不可一世的日军打得弃下阵地逃之夭夭。台儿庄战役是继八路军林彪指挥的平型关大捷之后,中国军队又一次取得重大胜利的歼灭战,击毙日军一万二千人,这极度鼓舞了中国军队的士气。紧跟着,湖南第一军又参加了徐州会战,日军投入十三个师团三十余万军队,中国调动四十五万军队,以徐州为中心,协同作战。徐州会战打了一个月,日军企图在徐州消灭中国军队的主力,中国军队放弃徐州,向西南突围,退到了河南和山西。爹所在的湖南第一军一万五千多官兵,于徐州会战后只剩下三千多官兵,有的团,包括团长一起整团战死了,有的团只剩团长等少数官兵。爹所在的四团一千三百多官兵,退到河南境内时,只剩三百多人,爹的三营从湖南走出去时是四百多名官兵,台儿庄战役和接下来的徐州会战后,退到河南时只剩一百八十多人。一百八十多官兵三五成群地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呜呜呜呜,因为他们没想到他们还能活着走出战场。

    爹带兵打日本鬼子的那段时间,我是青山街三号里最孤独的孩子,这主要是奶奶不喜欢我。我们家,爷爷负责外面的事,去灵官渡的屠宰场买肉及运肉回家,把熏制好的腊肉挑到南门口的吉祥腊味店,外表上,爷爷似乎是青山街三号的主心骨,保长、甲长来访,爷爷就出面接待,脸上飘着些被烟子熏黄的笑,坐下来时手里拿着只紫砂壶,会友好地告诉保长、甲长,“我买的茶叶好喝,是今年的清明前茶。”有时候,爷爷也留保长、甲长吃饭,逢这个时候,孩子们就都不上桌,拥到厨房就着灶台吃饭。张桂花婶婶或梨花伯妈为我们装饭、夹菜,我们几分钟就吃完了,可是堂屋里,爷爷吃的那桌饭,没有一两个小时是不会完的,因为保长和甲长都爱喝酒聊天,一喝,话就长,像橡皮筋样从堂屋里拉到了大门外。我童年的记忆里,爷爷一天到晚基本上是在作坊里守着,作坊里搁着很多只熏腊肉的铁盆、铁桶和烘罩,还有老糠、花生壳、桔子皮、桂皮等易燃物质,没人守着,一起火,那还了得?所以,爷爷的世界就是把新鲜猪肉变成腊肉的作坊。

    家里的一切都是奶奶说了算,奶奶说吃鱼,家里就吃鱼;奶奶说早上吃面,早上就吃面;奶奶说:“今天包顿饺子吃。”张桂花、梨花、奶奶和我二妈就会全身心地投入到包饺子吃的运动中,有时候家桃和秀梅两姊妹也会热情地投入其中,但男孩子却没一个沾边,胜武、李文军、李文华和正韬、大金只认吃,在上辈人在堂屋里包饺子时,他们就回到房里假装写作业,其实是坐在一起说话,说一些他们从连环画上或别人嘴里听来的古代英雄,东汉末年的关云长、赵子龙,或隋唐时期的李元霸、裴元庆、秦叔宝,要不就是南宋抗金名将岳飞、杨再兴等,说得几个孩子一脸的向往和倾羡。如果堂屋里还剩谁是男孩,那就是我。我不懂事地歪着头看上辈人和家桃、秀梅包饺子。吃饺子时,奶奶会没好脸色的样子睨我一眼说:“光知道吃。”在奶奶眼里,我似乎只是狐狸精的儿子,不是她杨桂花的孙子。

    我二妈更不喜欢我,在她眼里,是我妈把她的男人夺走了,所以她从不给我好脸色。她没读书,心灵上的那块地就十分坚硬,只栽着几棵树,那是她的亲人。有天,我的一只皮球滚进她的房里,我进去拣皮球,二妈讨厌地盯我一眼说:“出去。”那时我五岁了,却很怕我二妈。我二妈看我的目光,是极其厌恶的,好像要把我撕碎样。别人都说我二妈人好,尤其奶奶,她最喜欢我二妈。但在我童年时,我总觉得二妈的那双眼睛常常阴险地盯着我,有时我感到脖子被针扎一样,一回头,原来是二妈正用阴毒的眼光盯着我的脖子。她是不是想趁家里没人时,拧断我的脖子?她是有这个力气的,但她终究没这么做。由于奶奶和二妈都不喜欢我,吃饭时,除了张桂花婶婶招手叫我,基本上没第二个人叫我吃饭。张桂花婶婶还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受我爹之托,对我就留了这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