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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二哥正韬、堂哥大金和李文华则是另一个圈子,这个圈子是个三人世界,这个世界是排斥家桃、秀梅和我的。二哥正韬爱吹竹笛,没事就举着竹笛站在葡萄藤下吹,李文华却在一旁拉着二胡合乐,大金没有音乐细胞,他吹过一阵笛子,最终放弃了,二胡他摸一下都嫌麻烦,而且他觉得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乐器。他在一旁看,脸上一片深思,对只比他小一岁的堂妹家桃找他说话爱理不理,至于比他小五岁的另一堂妹秀梅和比他小八岁的我,他更是懒得理睬。他待正韬和李文华合乐累了,才跟他们说话。他长到十岁后,谁也弄不清是什么原因,也许是他母亲那方遗传给他的一面渐渐抬头了,也许是奶奶于不经意中说了句什么话,伤了他,他性格突然变孤僻了,时常一个人坐在窗前仰望星空。有时候他会对正韬说:“不晓得我爹妈是否还活在世上?”正韬就安慰他说:“肯定还活着。”

    正韬没有这种思想包袱,他的亲妈还在他没睁开眼睛时就死了,他是在奶奶怀里长大的,幼年时候,他把奶奶当成妈,他开口学话时,叫奶奶就是叫妈。直到三岁了,爷爷才告诉他,搂着他睡觉的是奶奶,他才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他叫错了。家里的男孩子里,奶奶特别宠他,就因为他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他要买什么,奶奶几乎从不拒绝。二哥和大金睡一张床,我和大哥睡另一张床,大哥常把我挤到只有半尺宽的边上睡,之所以没掉下床是因为我睡里面,半晚上,我常感到泰山压顶,出气不赢,醒来才知道大哥的一条修长的腿压在我胸上,一双汗脚极臭地支在我脸前。我费力把大哥的脚搬开,可是没过多久,他的脚又压在我身上了,又让我感到泰山压顶。他这样睡舒服些,所以睡着后,他的脚就搭了上来,害得幼年的我不得不跟他的一双大脚没完没了地抗争。正韬也经常来些同学,他们都爱好文艺,一个叫张东魁,手里捏支竹箫,一个叫胡麓山,肩上常背着脏兮兮的黑布袋,用绳子系着,解开绳子,拿出的是一把板胡,一拉,声音又尖又亮,他一边拉,一边嘻嘻笑,他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十分幽默,笑起来像猫脸。他们来了,一定会把青山街三号的沉闷气氛驱逐掉。只是苦了我二妈、梨花伯妈和张桂花婶婶,因为他们一来就被正韬留下来吃饭,年轻孩子正吃长饭,吃得很多,得多做饭菜才能喂饱他们。

    二妈的两个女儿又是一拨,她们自然受到奶奶的格外宠爱,上辈人是重男轻女的,但奶奶的传统思想一落到她两个孙女身上就出了问题,偏不轻这两个孙女,常搂着我二姐发号施令,对我大姐只称呼一个“桃”字,称呼我二姐就更加细腻,叫“乖孙女”,令我二姐特别骄傲。二姐会毫不客气地使唤奶奶说:“奶奶,我口干。”奶奶忙去为乖孙女倒水。二姐慢声细气地说:“奶奶,我的鞋子湿了。”奶奶忙去找双干鞋子给乖孙女换上。在年龄上,我和二姐最接近,她只大我三岁,按说是该照顾我和带我玩的,但由于奶奶对我很冷漠,看我的目光好像我是街上的小乞丐,二姐当然就对我不客气。二姐总有一些好玩的东西,比如布娃娃,或者张桂花从街上买回来给她玩的有着漂亮羽毛的小毽子。有时候,我拣起她丢在地上的毽子,她会喝斥我说:“喂,你别拿我的东西!”

    有一年,不记得是我五岁还是六岁那年,二妈的爹,那个从来没来过青山街的马驼子中风了,二妈得知这消息,突然就回了何家山村,从此,她两边跑。逢年过节,二妈会来,一是想女儿了来看她的两个女儿,二是(我猜测)来会我爹。但自从我爹当着全家的人殴打她喝令她“滚”后,二妈再蠢,心里也明白在争夺我爹一事上,她已经不是我妈的对手了。所以,这也是二妈把心和感情往她爹妈身上移植的原因。就跟所有的人都有自尊心样,二妈也有自尊心,那自尊心让她的心渐渐结了冰,开始的时候她来,还打扮自己,后来她来得少,来了也是一副乡下女人的装束,因为她把她那颗爱心打上封条,藏在地窖里了。

    不记得是哪一年的端午节,二妈来了,脸晒得黑黑的,因是过节,她穿一条黑缎子裤,那黑缎子在阳光下很亮,裤腿上还绣着茶花,很醒目。上身一件红绸子短袖衫,胳膊露在外面,也晒得很黑。手里拎着她亲手做的一篮粽子,另只手上拎着一篮咸鸭蛋。奶奶高兴道:“秋燕,啊呀,你真是——的!”二妈答:“都是我自己做的粽子和咸蛋。”过年的时候二妈也来过,那次她带来的是一大包干酸菜、干豆角和一坛她自己剁的剁辣椒,这让奶奶也十分高兴。奶奶就爱吃这些东西。奶奶总是夸二妈说秋燕像她。其实,家里除了奶奶自己,没一个人觉得二妈像她。二妈来了,自然是二姐撒娇的日子,二姐会扑到她妈身上,坐在她妈腿上,不断地跟她妈亲热。大姐不像二姐那么爱撒娇,她似乎一生下来就比她妹妹成熟,妈来了,她只是叫一声“妈”,就站在一边,任其妹妹与妈嗲声嗲气地说话,不跟妹妹争宠。端午节那天,吃中饭时,二妈装不经意的样子问她大女儿:“桃子,你爹呢?”大姐答:“不知道。”二妈脸上就茫然,那茫然的目光会投向墙角,想她又白来一趟。

    奶奶问及她爹妈的身体,她怔了下才告诉奶奶,她妈还好,爹很糟,中风后一直瘫痪在床上,吃饭喝水都要人喂,屎尿如果没人管,就只能拉在床上。吃饭时,全家人都在剥二妈带来的包着红枣、黄豆和花生的粽子吃,我剥粽子时,二姐从我手上抢过粽子说:“这是我妈的,不给你吃。”我哭了,二妈瞟全桌人一眼,见没人说话,她也不吭声。

    我成年后,审视我八岁前的童年,基本上是青山街三号里孤立无助的游魂,是这个以上辈女人为主的错综复杂的家庭里的多余人,是狐狸精的儿子。我八岁那年,被日本侵略军的残暴行径激愤得无比英勇的我二哥何正韬,背着爹愤然从军,他所在的军开到常德,与日军在德山一带发生遭遇战时,不幸战死在德山了。而先一年,我大哥那双修长的、经常于黑夜里把幼年的我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腿,在日本鬼子第三次攻打长沙的战场上,被日军的迫击炮弹炸飞,成了残疾人,我这个孙子才从奶奶的眼窝深处凸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