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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大哥和李文军这对身高都超过一米七十的准男子汉,就一人执份入伍通知回家了。大哥把通知书给奶奶看,“我参军了。”奶奶盯着他说:“你还小呢。”大哥生气了,“我还小?日本鬼子在中国杀死那么多人,我们很多男同学都当兵走了。”梨花伯妈在另间房子叫喊:“文军,你不能去,万一你被日本鬼子打死了我怎么对得起你那个砍脑壳的爹?”奶奶听梨花这么说,脸都青了,厌恶地剜梨花一眼,骂道:“你真是一张乌鸦嘴!”李文军已经是男子汉了,身高一米七三,人中上长了两撇他妈多次要他刮他也舍不得刮的黑胡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愤怒时拳头都拧得出水了。他对他妈说:“我还没去打日本鬼子,你就咒我死啊?”梨花也觉得自己一开口就说错话了,她啐了口,又说:“你不能去。”李文军没理她,走出来,脸上气呼呼的,一家人就都看着李文军和即将奔赴战场的何胜武。

    吃饭的时候,由于何胜武和李文军将要去打日本鬼子,气氛就相当凝重。奶奶咒骂日本鬼子,何正韬支持他哥去当兵说:“奶奶,我们老师说,中国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我支持大哥和文军哥去打日本鬼子。”李文华也昂起秀气的脸蛋,郑重地说:“我也支持大哥和文军哥去打日本鬼子。”张桂花婶婶放下碗,冲儿子瞪一眼说:“文华,吃你的饭。”

    那时候日本鬼子的暴行充斥在每个中国人的耳朵里,街头巷尾、菜市场上、学校里、报纸上和广播里,无不在谴责和描述日本鬼子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恶。湖南是内陆省份,日本鬼子的铁蹄虽然暂时还没踏上湖南这片炽热的土地,但硝烟已经飘来了,人们都闻到了令人窒息的火药味。某某战死了,某某成了烈士,某某正率领一支顽强的中国军队与日军浴血奋战,北平、天津失陷了,守上海的中央军溃败不堪,南京被日本侵略军攻破了,日本鬼子在南京大屠杀,日本鬼子要打武汉了,日本鬼子要进攻长沙了等等等等,是湖南人一坐下来就议论不休的话题。所以全家人都明白,李文军和何胜武要去打日本鬼子当然不是好玩的,因为很有可能是自己被日本鬼子杀死,家里的气氛就严峻,空气也变得晦涩、酸辣了。

    那天,爷爷破例没有步入房间午睡,他目光和蔼地看着他的身高一米七五、脸上飘着骄傲的长孙和李文军,一只手机械地玩着紫砂壶盖,弄出的响声让奶奶心烦意乱。奶奶说:“你拿壶盖子玩什么?你几十岁了还当自己是几十斤?”爷爷就不玩壶盖了,奶奶让张桂花到她房里拿来阴阳卦,那是两块梨木块,一边平整,一边半圆。奶奶望一眼大家说:“我来给胜武和文军打一卦。”奶奶把希望寄托在两片与打日本鬼子毫不相干的梨木上,她站在堂屋中央,虔诚地捧着两片梨木块,在手上摇着,嘴里默祷什么,突然一抛,两片梨木飞越奶奶的头顶又迅速掉在地上,一阴一阳,奶奶松口气说:“你们看,是吉卦。”

    大哥和李文军一起走了。他们被安排进新兵营集训,新兵营设在洞进铺,离市区较远。他们和另一些新参军的年轻人于下午五点钟太阳没那么灼热时朝着洞井铺出发,天黑了才赶到。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军号响了,他们兴奋地爬起床,就聚到日头下跑步、投弹和射击。前面一个稻草人,稻草人的头上戴顶日本军帽,让大哥他们对着稻草人射击。主要是练姿势和射击时该注意的动作,教官手里拿根鞭子,很严格。那年的长沙特别热,一个太阳下来,树木就一色耷拉着脑袋,有的就索性枯死。大哥和李文军这些新兵,很多于操练中纷纷中暑倒下,靠土办法扯痧才转过气来。那年六月,日军攻占了河南开封,逼近郑州。为阻止日军西进,蒋介石下令炸开郑州以北郑县花园口黄河大堤,使日军放弃了进攻郑州,对阻敌西进起到了作用,但却让河南、安徽和江苏三省的四十四个县受灾,造成五百万民众流离失所。长沙来了很多河南和安徽的叫化子,沿街乞讨,手里拿只碗,张着惊恐的眼睛。有的乞丐就病或饿死在街头,野狗们都懒得去吃,因为有的尸体简直只剩着皮包骨头,肚子里的肠胃都瘦瘦的,没点油水。长沙街头有一批人专门收尸,把尸体运到郊外埋掉。

    大哥他们的新兵营就在郊外,自然就能看见拖尸的板车源源不断地拉来,将尸体倒在坑里焚烧,烧得尸臭和青烟满天飘飞。大哥他们为此更加痛恨日本鬼子,因为不是日本鬼子进犯,蒋介石也不会下令炸黄河大堤,所以新兵们就更加苦练杀敌本领。集训了一个月零八天,大哥和李文军等新兵就被急不可待地输送到战场上,因为日本鬼子分兵三路进攻武汉,武汉会战开始了。

    爹所在的湖南第一军被划归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指挥,湖南第一军于日军进攻开封前已从河南退到湖北,又从湖北退到江西,在江西驻扎休整。这天上午,爹接到军部任命书,他被升为第一军第三师第十团团长,爹就带着他的警卫杜国民和传令兵木匠老二,奉命前往十团。第十团是新组成的团,除营长、连长等几个老兵外,一色的新兵蛋子,爹到任,见一个结实的军人向他敬礼,一看,竟是他当年的警卫陈万山。爹极高兴,“你还活着?”陈警卫被任命为十团一营营长,陈营长说:“团长,我还活着,老天爷不要我死,要留着我这条命打日本鬼子!”爹在他的前警卫陈营长的肩头拍一巴掌,“说得好,好啊,当营长了。”爹扫一眼一营官兵,一营的官兵立正站在他面前,有一名军官昂着黑不溜秋的鼠脸望着我爹笑,是彭家老大,那个教书匠。爹笑笑,“没想到是你。”彭家老大说:“报告团长,我是一营一连连长。”爹说:“当连长了?你进步快啊。”爹看十团官兵,都是些年轻小伙子,全是娃娃脸蛋,穿的军服和戴的军帽也全是新的。爹扫一眼新兵,越发感到中国人是杀不完的,看看这些新兵,一张张脸上充满了正义和勇敢!爹欣慰地走到台上,开口道:“弟兄们,日本鬼子之所以猖狂,是占着武器比我们中国军队的好,打仗时有飞机、大炮支援而猖狂。但他们没有我们勇敢,他们比我们中国人更怕死。”爹大声对他的官兵说:“我们中国军人不怕死!”

    爹望着他的兵,又说:“你们是勇敢的战士,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而愿意赴死的顶天立地的湖南汉子。”爹扫一眼他的官兵,接着说:“弟兄们,日本鬼子以为中国人好欺负,现在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不好欺负!武汉会战在际,弟兄们,你们都是好青年,杀敌的最有效方法就是不被敌人杀死,你们在战场上都要保护好自己,不要成为日本鬼子的枪靶子。”爹说到这里,忽然鼓起了眼睛,因为他看见了李文军,李文军正鼓着两只黑亮亮的兴奋的眼睛盯着他,且与一旁的士兵交谈了下。爹大吃一惊,立即走下训话台,走进以连为单位的队列中,当然就看见了他大儿子。何胜武没想到新到任的团长是他爹,情急中把帽子压得低低的,妄想蒙混过关,但还是被爹揪了出来。爹对他说:“你出列。”

    大哥走前一步,啪地一个立正。爹觉得大哥敬军礼敬得有模有样,说:“等下你来团部报到。”爹又走到台上,继续说:“弟兄们,我希望我们十团成为杀敌最凶最狠的团。”

    大哥勾着头走进团部,爹坐在桌前,黑着脸默默地盯着儿子,父子俩一时无话。爹看着儿子想,连他十六岁的儿子都敢上战场杀日本鬼子,上天难道还会站在日本鬼子那边?爹开口说:“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大哥说:“爹,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爹绷着脸纠正儿子的话说:“在军队里没有爹,只有长官。”儿子改口道:“是,长官。”爹知道事已至此,解释也是多余,便严肃着脸说:“日本鬼子为使中国军队投降,很凶残,杀人都杀疯了。我带去江苏的一个营有四百多官兵,回到湖南只剩下一百多人,其他弟兄都战死了。”爹说到这里,脑海里跳出一个个与日军拚杀的场面,“你留在团部,做我的警卫。”大哥有点怕爹,在爹身边他不自在,便咧咧嘴说:“我要去连队打日本鬼子。”爹皱着眉头说:“知道为什么急着派你们新兵上阵吗?马上要跟日本鬼子打仗了。我让你在我身边学学打仗。”爹对他带来的警卫杜国民说:“我命令你管好和带好新兵何胜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