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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妈带着我在街上走着,妈太漂亮了,很多人都掉头来看我妈,妈只是笑,不去迎接那些混乱的目光。妈告诉我,她现在到了军医院,军医院里有很多伤员需要医生和护士照料,妈成了军医院的护士。街上有卖鸡蛋饼的,妈就买鸡蛋饼给我吃,街上有卖牛皮糖的,妈就买牛皮糖给我吃,看见卖烤红薯的,妈又买烤红薯给我吃。后来妈带着我走进双燕楼馄饨店吃馄饨,吃完馄饨,妈又带着我闲逛,直到我两腿都走累了,妈才叫人力车。人力车拉着我和妈往回走时,我靠在妈身上睡着了,等我醒来,却是睡在张桂花婶婶的身上,一抬头,看见了奶奶那张极度冷漠的脸。

    大年初二,下起雪来。漫天雪花飘舞,冬天没下雪,春节却下起雪来了。我们都坐在堂屋里看下雪,街上有人说“下雪了下雪了”,雪把我们挡在家里了。张桂花煎好年糕,一家人坐在堂屋里边吃年糕,边昂起头看下雪时,一个一脸胡子的邮递员走到门口,将一封信掷在雪地上,吼声“信”,人就转身走了。二哥忙走过去,捡起那封信,信是从延安寄来的,寄信人是我二叔。这是青山街三号收到的第二封信,信封是牛皮纸,门牌号码和收信人都是毛笔小楷。正韬说:“奶奶,二叔来信了。”奶奶一听,忙让正韬读给她听,正韬就撕开信封,信封里掉出一张相片,相片上是何金林与那个常德女人的合影。照片上的何金林微笑着,脸上一脸幸福,一双与奶奶的眼睛极相似的眼睛不动地盯着前方;一旁的常德女人也笑得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她剪着个包菜头,知识女性模样,一脸向往的表情。奶奶很打量了一阵子照片,又把照片给张桂花和我二妈看,二妈看完后,奶奶又把照片给爷爷看,说:“这照片上的女人怕是我们何家的儿媳妇呢。”

    正韬大声读信:“爸爸妈妈大哥大嫂你们好”等等,信很长,信上说照片上的女人邓皎月现在是他妻子,他们于一九三八年十月有了一个孩子,取名何陕北。他们是志同道合的革命同志,生活得很好。信上说在延安他碰见了何金石,金石在八路军一一五师,参加了平型关战役,金石于战斗中打死了三个日本鬼子,受到表扬,提了八路军连长。信上还说他有李雁军的消息,李雁军不在延安,在八路军开辟的另一块革命根据地晋察冀边区带兵。信中说,他一直没有二哥的消息,长征前夕二嫂肚子大了,没法跟着部队走,二哥二嫂就留在瑞金打游击,所以他不知道二哥是活着还是死了。信中还问“文夕大火”把家烧了没有,烧了后是不是重建了等等。信中最后说,他和金石都好,共产党的革命队伍里人人平等,延安的人民喜气洋洋的。这封信正韬断断续续地读了十几分钟,读完后,奶奶又接过信,摸着信纸说:“就是不知道我金江的下落了。”奶奶口述了一封信,让正韬记录,奶奶最后说:“妈很想你们,希望你们能早点回家。”张桂花婶婶也在信上捎了句话:“看见雁军的话告诉雁军,不要担心我,我很好,他儿子文华也很好,文华长大了,长得很结实。”

    奶奶让正韬和李文华去邮局寄信,顺便送几块腊鱼腊肉给我岳父,奶奶要正韬告诉我岳父,金林和金石,还有他堂哥李雁军都还活着。正韬和李文华接受奶奶派的任务,撒开腿跑了。奶奶把目光投到我二妈脸上,“我真高兴,我三儿金林也有儿子了,叫什么北?”二妈想了下说:“叫何陕北。”奶奶把目光放到大金身上,突然想起什么地说:“对了,金林在信上说你妈又有了,不知是添了个弟弟还是妹妹。”

    大金没说话,大金在正韬念信时,一直坐在一旁很留意地听着,这会儿听奶奶议论他爹妈,他垂着头起身走开了。我这个堂兄性格越来越内向,不像胜武和正韬那样爱叫叫嚷嚷,这恐怕是他爹妈不在身边,导致他形成了这样的性格。大金小时候,奶奶曾拿他开玩笑,说“你是爹妈不要的孩子”,这话,大人说来无心,小孩子却听来有意,大人们说过就忘了,小孩子却记住了,让少年的他心里忧伤、茫然,甚至一想到爹妈心就荒芜。大金在学校里跌倒或摔破皮肉,回家从不声张,不像正韬和李文华,像开展览会样给爷爷奶奶和他们的妈看,还“哎哟哎哟”个不停。大金没有爹妈呵护,又不是在奶奶的怀里长大,就没那么娇贵,只能忍着,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他不爱张扬的性格。

    这年三月,日军疯狂进攻江西南昌,整日轰炸南昌。国军坚守十天,战死十万官兵,日军以伤亡一万三千人的代价拿下了南昌。日军休整了半年,九月中旬,日军从赣北奉新、靖安一带向西进攻,夺取修水、铜鼓,直扑平江、浏阳。同时,鄂南日军的一个师团,自崇阳南下进攻,企图合力拿下长沙。十九日,湘北日军的主力在冈村宁次的指挥和日本空军的配合下,也向长沙推进。坚守在新墙河岸边的湖南第一军遭到有史以来最为凶悍的攻击,冈村宁次率领两个师团六万多日军,向湖南守军发起疯狂的进攻。爹的十团官兵躲过飞机攻击,还没喘一口气,大炮又迎面飞来,将修筑的工事摧毁不少。一些官兵还未放一枪就炸得手脚分家,头也不知去向;另一些官兵吓得缩成一团,不敢动弹。日军的炮火还没停,日本鬼子就冲到阵地上来了。爹忙指挥何胜武瞄准一个日军指挥官射击,我大哥瞄准那个挥舞着东洋刀的军官,扳动枪机,就见那军官朝后一仰,日军一下子乱了方寸。大哥又沉着冷静地瞄准一个个日军射击,跟他少年时候打麻雀样,就见一个个日军在枪声中倒下。

    李文军在一旁数着,“你已经打死五个了。”李文军也成了厉害的狙击手。李文军的心理素质在爹看来有点超常,他冷静、勇敢,甚至喜欢战争,他在战斗中始终处于兴奋状态,身旁的弟兄倒下,他不是恐惧,而是亢奋,眼睛睁得大而亮,甚至能迸出蓝色的火焰。

    木匠老二也成了我爹的狙击手,木匠老二聪明,体格强壮,曾经拿斧头和锯子的手,握力大,也握着三八大械瞄准射击,也击毙了三个日本鬼子。三个人都成了爹的狙击手,爹让三人分别埋伏在山头,瞄准日军指挥官打,打死指挥官,日军就失去指挥。日军集中火力朝大哥和李文军这边猛烈扫射,两人便换到另一处土堆后,大哥瞄准机枪手射击,一颗子弹从大哥手中的三八大械步枪里飞出去,机枪哑了。爹真高兴,说:“好样的。”机枪又响了,大哥又瞄准机枪手射击,机枪又哑了。机枪再次响起时,李文军也一枪结果了那名小鬼子。大哥和李文军始终不让机枪响,日军狂怒地往上冲,大哥、李文军和埋伏在另一边的木匠老二就一枪一个,弹无虚发,日军害怕了,没想到中国军队里竟有如此令人恐惧的神枪手。

    日军停止冲锋后,爹清理人数,有一百多官兵战死,其中三分之二是被炮弹炸死的。爹跪在战死的官兵们面前说:“我发誓会为你们报仇!用日本鬼子的血祭祀你们!”爹的话音刚落,日军的炮火又飞来,轰隆轰隆之声不绝于耳,硝烟弥漫,日军又组织进攻。十团官兵就都像我大哥和李文军、木匠老二一样,瞄准敌人射击,打得日军趴在地上不敢抬头。日军攻打了一天也没前进一步,在十团官兵的阵地前丢下了一百多具尸体。第二天,日军的飞机飞来,十几架,战斗机和轰炸机,冲着十团阵地疯狂地扫射和轰炸,很多官兵被当场炸死,李文军也负了伤,一块弹片削开了他的脑袋,血往下涌,李文军一摸到头上流的血,眼睛就冒绿焰,说:“还好,我还活着。”大哥扳过他的头,拿纱布给李文军包扎。飞机又飞过来,对着阵地疯狂扫射。飞机飞得很低,像一只巨大的麻雀在十团的阵地上盘旋,何胜武忽发奇想,举起三八大械,瞄准飞机的肚子开了一枪,一颗子弹很巧打在飞机的油箱上,油箱冒烟了,先是一条青烟,跟着是浓浓的烟追随着飞机的屁股,就见飞机栽向不远处的山头,一声爆炸刚结束,山头上就腾起一团火焰和一股浓烟。十团的官兵都看见了,无不兴高采烈,李文军高兴得忘记了伤痛,大叫:“胜武,你神了,飞机都被你打下来了。”

    傍晚,空中满是呛人的硝烟气味,夕阳毫无光泽地悬在西边天上。雷排长牵着那匹剽悍的白玉来了。木匠刘二郎看见雷排长,很高兴。雷排长扬扬手中的缰绳,“受我们团长之托,送马来了。”爹听见刘二郎说话,转头,就看见白玉,白玉也看见我爹,忙嘶鸣,好像跟我爹打招呼样,朝爹奔过来。爹十分惊讶,同时也狂喜无比,白玉低下头拱我爹的胸膛,把我爹拱得后退好几步。爹激动地摸着马头,抱着白玉粗壮的脖子,“白玉白玉白玉。”

    雷排长向我爹报告:“彭团长临终前让我把马交给您。”爹一惊,“彭团长死了?”雷排长的圆脸阴了,声音就悲伤:“日军轰炸机投下的炸弹炸伤了我们团长,同时炸倒一棵树,大树枝把我们团长的肚子杵烂了,肠胃都流了出来。团长临死时交待,要我把这匹马送给您何团长。”雷排长说到这里,眼眶里滚出泪珠,他揩了下眼睛。

    这是一匹神马,体格十分健壮,白毛于夕阳下泛亮,爹跨上白玉,白玉极其欢快地嘶鸣一声,就掉头狂奔,马蹄声呱呱呱响,溅起一串尘埃,如一道闪电划过众官兵的眼睛。爹太喜欢了,奔回来,摸着马鬃,白玉就亲热地摆头。爹对白玉说:“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白玉用头蹭爹的脸,一口热气喷到爹脸上,爹对与刘二郎说话的雷排长说:“你留在我十团吧,二营一连长战死了,你去带那个连的兵。”雷排长成连长了,忙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