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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还有一块匾,是送给李文军的,李文军击毙二十一个日本鬼子,这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奶奶瞥着黑底金字的匾,匾上写着:抗日英雄李文军。奶奶说:“这块匾该送到老兵饭店,李文军的爹妈都在老兵饭店。”送匾的官员说:“那我们送到老兵饭店去。”

    一行人就笑容可掬地抬着匾,匾上扎着红绸子,吹吹打打地走到老兵饭店。老兵饭店里当时正有很多当兵的吃饭,热热闹闹的,忽然来一支送英雄匾的,大家就折过头看。我岳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灶屋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见匾上写着“抗日英雄李文军”一行楷书金字,他瞪大两只斜眼睛,泪水就失控地朝外淌。多年来他想成为英雄最终因怯懦失败了,而他的儿子在短短一年内就成了大英雄。他歪着一张脸哭了。梨花正蹲在井边洗菜,回头见饭店热闹得不行,鞭炮声炸得老兵饭店像开了锅,就跑来看,我岳父指着梨花说:“我内人。”市府官员脸上就布置着很多亲切的笑,“您养了个会打日本鬼子的英雄,您辛苦了,大妈。”梨花一听官员叫她大妈,心就一阵抽搐,痛哭起来。她只想年轻,因为比起我岳母来说,她确实老了。她哭道:“哪里哪里……”市府官员拍拍梨花的肩,“我们为您的儿子骄傲,大妈。”市府官员指挥抬匾的人挂匾,梨花泪汪汪地道:“想不到我儿子成了抗日英雄。”

    何胜武和李文军、刘二郎于此役后都升连长了,三人都没经历副排长、排长和副连长这几个阶梯,直接就当连长。三人分别为第十团第四营第一连、第二连和第三连连长,领导着刚入伍的新兵训练射击。那些新兵都是听了广播或看了报纸后,慕名来十团参军打日本鬼子的,因为日本侵略军不可战胜的神话已经在长沙会战中被湖南人打破了,大家都见到了日军仓皇逃命的狼狈相,就不再害怕这群在南京制造大屠杀的恶魔。

    我大哥是湘军里最年轻的连长,十七岁,生一张稚嫩的脸蛋,一双单眼皮小眼睛却炯炯有神,笑时露出一口雪白坚硬的牙齿——那口牙齿可以把子弹壳咬扁。他穿着连长军服——那身军服在他身上略嫌肥大(大哥那时很瘦),系上皮带,走到他的士兵前,见有些兵年龄比他大一截,脸上都长着胡子,额头上抬头纹都好几条,大哥的脸就红了。他对他的士兵说:“弟兄们,打日本鬼子是我们男人的责任。”他亲自示范,把一支步枪端起说:“弟兄们,枪托要靠牢在肩上,手要把稳枪支,手不要抖,一抖就打不中。”他手托着枪,瞄着前方的靶子,那靶子是一个稻草人,稻草人上有靶心,稻草人头上栽顶日本军官的破军帽。“瞄准时三点要成为直线,眼睛、瞄准器和靶子要在同一点上,”大哥说,“在勾动扳机时要闭气,不要呼吸,不然子弹就打不中目标。”他射了一枪,一颗子弹打穿靶心,他的士兵欢呼着。大哥说:“记住要诀,勾动扳机时,气一定要憋住。”

    他的士兵就在靶场上练射击。大哥亲手教他的士兵端枪、瞄准、射击,见有的士兵端枪姿势不对,他就示范。他的一旁是二连官兵,连长是李文军,李文军正手把手地教一个个新兵射击,从早教到晚,喉咙都教嘶了,口冒白烟。爹很关心这三个新兵连,希望胜武和李文军、刘二郎将这三个连训练成三个神枪手连。爹骑着那匹健壮的白玉,脸上就挂着许许多多的笑,他骑的白玉也昂着骄傲的头,似乎也笑呵呵的,马眼睛亮闪闪的。长沙会战结束后,爹升为上校,为湖南第一军第三师副师长,仍兼第十团团长。爹翻身下马,觑着他大儿子、李文军和刘二郎训练新兵。爹对他们说:“你们要把他们个个训练成神枪手,”大哥、李文军和刘二郎都朗声回答:“好的,何副师长。”爹跨上马,去视察另外三个营的官兵。

    翌年的长沙没发生战事,日军于长沙会战中吃了苦头,就转而去进攻桂南,但也没捡到便宜,丢下几千具尸体,撤了。桂南与湖南搭界,长沙紧张了一阵,事后得知日军撤了,长沙的紧张气氛又缓和下来。于是这一年的长沙就很平静,风和日丽的,街上的物价也稳定,战争仿佛已是隔壁家的事了。奶奶忙着大做腊肉,因为腊肉有点供不应求,腊肉刚刚拉到吉祥腊味店,一开店门就卖光了,那些爱吃腊肉的市民早早就在店子前排队等着,一见店门打开,那还不一拥而上。奶奶只好对后面的人说:“没有了,你们不要排队了。”

    李文华、正韬和大金都成奶奶的帮手了,这三个少年只要不上课,立即就投入到熏制腊肉的工作中,个个弄得一身烟味。家里还请了两个帮工,帮工就指导这三个孩子加糠,让他们不要弄出火来。晚上,三个孩子就在院子里拉二胡、吹竹笛,那自然是张东魁和胡麓山来的时候,合着乐,仿佛青山街三号是个小剧团,音乐之声从院子里扬出去,让路人张望。

    过了一阵,李文华不拉二胡了,从他的老师家里借来一把吉它,手里拧着一小块象牙弹片,把模样古怪的吉它弹出一连串声音清悦的乐曲,对门韩家、曾家和刘家的大人小孩都走进院子来看,对李文华的音乐才能倍加赞赏。李文华人聪明,是个身上充满音乐细胞、感情细腻的小青年,对弹拨乐器很有感觉,只是一个星期,就把一支支歌曲弹得满院子飞了。我大姐也成了吉它迷,只要李文华弹吉它,大姐就会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笑着,等李文华不弹了,她会接过吉它,轻轻弹着。李文华就教家桃弹简单的乐曲,奶奶看见了就对张桂花说:“文华和家桃,多好的一对啊。”家桃听奶奶这么说,就不弹了。奶奶还是笑,说:“这有什么害羞的?姑娘家迟早要嫁人的。”李文华看着我大姐走进房间的背影,弹出一串轻快的声音。十点钟,奶奶把孩子赶到床上睡觉,青山街三号立马安静下来,这时大家才能听到从阴沟或葡萄藤下发出的蛐蛐的叫声。月亮悬在天上,椭圆一个,黄亮亮的,月光泻进窗户,涂在地上,蛐蛐的叫声和孩子们的梦呓声都融在月光里了。

    我大哥和李文军很少回青山街,他们都是连长,都在努力训练他们的士兵。爹回来得也不多。我妈跟爹在爹的团部住下了。妈来过两次,来看我,仍站在院子门外对我招手,我仍然是飞奔着而去。妈就带我在街上玩,买东西给我吃,领着我去双燕楼馄饨店吃酸辣馄饨,或带我去杨裕兴面馆吃碗肉丝面。妈穿着军服,戴着船形帽,一张瓜子脸十分漂亮,走路腰干儿笔直,双乳傲气地挺在胸前,当然就招来众多惊讶、仰慕的目光。何正韬那时十四岁,身高一米六八,要穿四十一码的胶鞋,男性生殖器的包皮也悄悄翻卷开了,心里对女人也有点朦朦胧胧的感觉了。一天傍晚,妈把我送回青山街三号,站在门口与我话别,何正韬生平第一次对我妈咧嘴一笑,妈走后,他说:“难怪爹喜欢你妈,你妈是长得好看。”

    奶奶听见了,一心要矫正她这个孙儿的审美观说:“你点点大懂什么?好看又不能当饭吃!”正韬不像我怕奶奶,大哥和李文军从这个院子“飞”出去后,他就是家里的小男子汉!李文华虽然比我二哥大一岁,但不姓何,就没正韬有资格霸道,事实上李文华少年时候是个相当腼腆的男孩,常常在我大姐面前脸红耳赤,怕我大姐怕得要死。要是大姐说:“文华,你好讨厌的。”李文华就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地左右张望,然后傻笑,再然后就躲到房里去自我检讨。何大金虽是何家的种,但他爹妈都不知下落,这让少年的何大金就有些荒凉和落寞,比起我二哥来,他可老实多了。大哥一走,何正韬的地位就自然凸现出来,他可以发脾气,可以晃着肩膀走进院子,可以一边吃饭一边大笑,还可以脱下袜子随便扔在哪里了。他反抗地一笑,对在青山街三号的院子里十分专横的奶奶说:“奶奶,文兵妈是好看。”奶奶绷着脸道:“外表好看是狐狸精。”何正韬正喝水,一口水喷了一地,他瞟一眼奶奶说:“笑死我了。”奶奶没想到她的权威遭到这个她一手拉扯大的孙儿挑战,更严厉地瞪着孙儿说:“你怎么用这种口气跟奶奶说话?”何正韬一点也不惧奶奶,他很乐意挑战奶奶的专横地位,他身上流着的爹的那种热情、坦率、好斗和敢于反抗的血液,在他长到十四岁的那年,无需人点拨便下意识地炽热和昂扬起来,他可不管奶奶不奶奶,爹和大哥不在家,他自我感觉便是家里的老大。他说:“奶奶,我真不懂您为什么那么讨厌文兵他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