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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贺新武匆匆读完报纸说:“我不相信共产党能拯救中国于水火。”贺新武手一摆,“喝酒,政治不是我们军人讨论的事。”杨福全嘿嘿一笑,“现在我们的敌人是日本鬼子。”贺新武师长望着我爹和杨福全说:“我们的任务就是不让日本鬼子在我们湖南作威作福。”

    贺新武师长四十出头,脸上长了不少胡子,那些胡子让他这张脸看上去有几分威严和恃才傲物。这是没办法的,因为他是堂堂的师长,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亲手授予他少将军衔,是可以骄傲一下的将军了。杨福全已不是那个爱嫉妒的人了,一次次地走进死亡地界,又一次次地从死亡谷底爬出来,心当然比过去开阔了。杨福全师参谋长又拣起他们于两个月前坐在一起热议过的话题,“我最想不通的是,汪精卫这狗娘养的竟公然投靠日本鬼子,”他望一眼我爹和贺师长,“他死后,有什么脸去见他祖宗?”贺新武鄙视道:“他的祖宗就是日本鬼子。”爹听到桌子嘭地一响,贺新武拍下桌子,目光变凶了,又道:“日本鬼子在中国杀害那么多同胞,不说远了,我们第一军战死那么多弟兄,那么多弟兄难道就白死了?汪精卫竟投靠日本鬼子,充当日本鬼子的狗腿子,这太丢中国人的脸了!”警卫班杜班长端来一盆红烧猪肉,一股肉香便飘浮在空气中,爹说:“让汪精卫见鬼去,吃肉。”

    七月,八路军发动了著名的“百团大战”,歼敌无数。爹又一次看到了彭德怀的名字,《大公报》上写着,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亲自指挥了百团大战。爹木木地看着“彭德怀”三个字,脑海里闪现十多年前在陆军讲武堂里打着赤脯坐在桌前读《孙子兵法》的彭德怀,这个人如今是八路军的副总司令了,手下有一百个团。那天,龙凯军长很得意地带着个年轻女子走来,这可不是碧湘街的小妓女,而是军部机要员,龙军长面色浮肿,两只鼓胀的金鱼眼周围呈现一圈黑晕,完全是纵欲过度的模样。爹起身,给龙军长敬个军礼。龙军长一笑,爹把报纸给龙军长看,“军长,八路军有一个百团,这可不是小数目啊。”龙军长把这篇短文读完,“一个正规团一千五六百人,一百个团,十五六万官兵。”龙军长嘀咕道,“这些共产党,发展得真他妈快。”爹瞅一眼龙军长的女人,这女人看上去二十岁,龙军长怕有五十岁了?爹指着报纸上“彭德怀“的名字说:“我在陆军讲武堂学习军事时,彭德怀跟我都只是营级军官。”龙军长用不屑的目光睃眼我爹,“八路军都是些土包子,没什么了不起。老贺呢?”爹说:“贺师长让我在师部守着,他和杨参谋长下团视察去了。”

    龙军长是来找贺新武和杨福全玩牌的,龙军长知道我爹不打牌,他没坐多久便走了,他的女机要员屁颠屁颠地跟着他。爹想,贺新武当团长和他继任团长时,龙凯只是团参谋长,如今龙凯却是堂堂的一军之长,中将军衔,不怒也盛气逼人。爹知道龙军长是个相当会经营自己的人,本事并不大,却擅长讨上司欢心,让上司觉得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据贺新武透露,薛岳司令长官很器重他,为此把第一军原军长调离,升龙凯为军长。龙凯本性难改,一当军长,就把军部最漂亮的女机要员弄到自己身下,成了自己的妻妾。

    那年的夏天延长了,九月份了,还很热,正韬、李文华、大金和我,晚上仍然把竹床搁在院子里,睡在露天下。还有我大姐和二姐,晚上也不肯进房,点支蚊香放在竹床下,两姐妹就着窄窄的竹床睡觉,穿着短衣短裤。奶奶说:“家桃,你是大姑娘了,晚上要进房睡。”家桃对奶奶说:“房里太热了。”奶奶说:“那也不要睡在外面。”大姐被奶奶赶进房里去睡了。大姐发育得较早,两只小乳房已鼓胀起来,把她的衬衣顶在胸前,这让李文华瞧着脸红。李文华身高一米七了,要穿四十二码的鞋,是个瘦条条的帅小伙子,一双眼睛夹着两团火苗,盯一眼烤炉,烤炉就会起火,所以他妈和奶奶都不许他进作坊,因为有两次他一进作坊,火盆里冒着烟的湿糠忽然就燃烧起来,弄得他妈手忙脚乱地扑打。还一次,爷爷去灵官渡的屠宰场拖猪肉时,奶奶和我大姐在作坊里管着熏腊肉,李文华见我大姐在作坊里忙碌就走进作坊帮忙,结果五个炉子分别都着了火,差点酿成大祸。之后,奶奶把这一切都归结到李文华身上,说李文华是火体,身上火焰高,从此不准李文华走进作坊。奶奶也不许秀梅睡外面,秀梅不听,奶奶就揪秀梅的耳朵。奶奶对男孩子睡在露天下倒不在意,在奶奶心里,男孩子都是猫狗变的,这是过去戏词里唱的,烙在奶奶心上了。

    就是那几天里的某天,张桂花婶婶于早上把几只鸡蛋放在井边的麻石上,与奶奶一起去吉祥腊味店卖腊肉,回来,一拿鸡蛋,烫得一叫,鸡蛋掉在地上,壳烂了,却没流出蛋青和蛋黄,再一打量,鸡蛋已被炽热的太阳灼熟,且香喷喷的。张桂花婶婶说:“咦呀,鸡蛋都熟了。”奶奶捡起鸡蛋看,掰开碎壳,吃了口,说:“真好吃。”她抬头望一眼天,天上一颗火热的太阳,太阳将她灼热的光芒铺洒在大地上,院子里所有的植物都耷拉着脑袋,葡萄藤上只剩几片枯萎的残叶,桃树剩了光枝,美人蕉也投降地歪在阳光下,就连生命力最旺盛的月季花也充分认输地垂着头,花朵儿都蜷缩了。奶奶对张桂花说:“这下好了,明天把鸡蛋都放到地上,用不着用煤火煮了。”第二天奶奶真这么做了,把几枚鸡蛋摆在井边的麻石上,任太阳晒,中午,奶奶把鸡蛋拿到桌上,宣布说:“这可是太阳晒熟的鸡蛋,营养着呢,吃吧。”秀梅率先拿起一只鸡蛋,一磕,叭,蛋青流了一手,流到桌上,还顺着桌子流到她裤子上。奶奶叫起来:“怪了,昨天的太阳能把鸡蛋晒熟,今天想要她晒熟,她偏不。”

    一直到中秋节,气温才降下来,但仍有蛮热。那天爹来了,骑着他那匹人人见了都喜欢的白玉。爹空手来的,他可不管节日不节日,脸上十分傲慢,连奶奶也感觉到儿子脸上的骄傲,特意指出道:“你脸上太骄傲了。”堂屋的墙上有面镜子,那是家桃挂在那里的,她懂得爱漂亮了,每天出门时都要检查一下自己,免得同学指着她的脸说:“何家桃,你的脸是黑的。”大姐帮着奶奶熏制腊肉,常常烟熏得她泪水横流,就抬手揩,于是把手上的老糠灰或腊肉油抹到了脸上。这面镜子就是大姐挂在墙上检查脸蛋的。爹走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面孔,觉得镜子里他这张疲倦的脸上没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爹看着他的儿子和女儿,他一碗水端得很平,既不亲这个也不亲那个,都淡淡的,觑一眼正韬、瞟一眼长得像一朵桃花样的家桃,还瞟眼我和秀梅。那年中秋节二妈没来,爹只是在饭桌上淡淡地问家桃“你妈呢”,甚至都没听家桃回答就把目光移开了。天还没黑,爹起身牵马,奶奶问“你去哪里”,爹对奶奶有意见,懒得回答奶奶地跨上白玉,扔下一串马蹄声,消失在院子门外。

    爹有一段时间没看见妈了,爹见一轮火红的太阳还挂在西边,就觉得今天是中秋节,非见我妈一面不可。爹骑着他心爱的白玉,于残阳中飙到医院。医院里到处都是从前线下来的伤病员,手脚断了的,脑袋打坏的,他们于夕阳中看着一名傲气的军人骑匹白马冲进医院,脸上就一派羡慕。妈不在护士室,爹一间间病房找,妈正为一名伤口感染的病人打针。爹等妈打完针,对妈吹声口哨,妈看见爹,欣喜地叫道:“是你呀。”爹一笑,下巴朝门外一指,妈就欢喜地走出来,爹说:“我在外面等你。”

    病房外有个花坛,于这个季节里,只有月季花和一种叫节节高的植物在开花,蝴蝶就围绕着这两种花飞舞。爹挺着胸膛,白玉在他一旁高傲地昂着头。夕阳西沉,天暗了,一颗流星划破深蓝的夜空。一轮皓月笑盈盈地挂在上苍,月光如水般洒在地上。爹心情很好,很有耐心地等着妈。妈脱下白大褂,换上军装,手里拿着一支玫瑰走来。

    爹注意到妈手上拿着的玫瑰,问:“有人送花给你?”妈说:“一个伤好后的军官送的。”爹吃醋了,“你怎么能接别人送的花?”妈说:“别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爹说:“男人送花是别有用心的。”妈淡淡道:“我懂。所以你不来看我,别怪我跟别人跑了。”爹问:“一个什么人送花给你?”妈说:“一个营长。”爹想营长比他军衔低。妈好像看见了爹的思想,说:“人家比你年轻十岁。”爹火了,“你连他的年龄都晓得了?”妈一笑,“是他自己说的。”爹问:“他还说了什么?”妈说:“他说何金山是条小狗。”爹听妈这么说,心里的玫瑰就绽放了,立即把妈抱到马上,朝前奔去。

    爹原不是个浪漫型的男人,但他的浪漫情怀被我年轻漂亮的妈撬开了。我妈是那个年代里的知识女性,读了很多那个年代里翻译的外国爱情诗,普希金、雪莱、拜伦等等,让我妈懂得这个世界不但需要肉体的爱,还应有心灵的爱。妈对爱情的渴望就高于一般女性,手里经常攥着一片令我爹神往的金钥匙,那片金钥匙是开启爱情那张碧绿色大门的,走进这张大门才是诗情画意的爱情王国。妈搂着爹,白玉在街上狂奔,奔出城市,奔到湘江边上,沿着江堤奔跑。一轮皓月悬在幽蓝的上空,宽广的湘江就在他们身下。妈说:“多美啊夜色。”爹也觉得美,月光下一切朦朦胧胧的,“是你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很美,以前我并没这种认识。”妈觉得这一带十分安静,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爹和妈都跳下白玉,在这静静的世界里漫步。一只小船就在离他们不远处,河风有些凉,小船拴在岸边,在水中摇晃。妈高兴地跳到船上,“我们把船划到河中去吧?”爹解开绳索,拿起桨划起来,水波颤动开,船离开青墟墟的堤岸,缓缓驶向河中。妈坐在船上,仰头看星空,觉得今天的月亮特别圆。一颗流星一闪,在妈的眼里留下一道漂亮的弧线。妈高兴道:“我们游泳吧?”

    妈脱光衣服,一具散发着热气的成熟、美丽的女人身体就展现在爹眼里,爹很久没碰女人了,在战场上,爹满脑袋的阵地和枪林弹雨,即使闲下来,心里装的也是阵亡的一个个官兵,于皎洁的月光下,爹觑着妈那朦胧、柔美和狂放的裸体就激动,说:“你在我眼里,是这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河风有点凉,爹弃下桨,抱着赤裸的妈,妈掰开爹的手,噗嗵一声跳入江中,溅起的水花飙了爹一脸。妈说:“下来游泳啊。”爹脱下衣裤,弄点水拍拍胸脯,到底是中秋,水有些冷。但爹一身火热,猛地跳入江中,追随妈游去。妈已游到几十米外,一颗黑头在波光闪闪的江中晃动。爹追着那颗黑黑的头游去,月亮在高空对他们笑。爹的手碰到妈的背,妈说:“好舒服啊。”爹从来没有这种体验,自然很开心。月光下,这个夜晚,秋风瑟瑟,湘江里,也只有妈和爹这对疯子在游泳。爹率先游到船旁,攀着船,妈游过来,手也搭在船上,身体就被水波推到爹的怀里,爹的身体感觉妈的身体很柔软、光溜地贴在他胸上。爹兴奋道:“上船吧。”妈上船,爹也上船。河风把两人吹得打个冷噤,爹把妈抱住,妈便捧着爹的脸吻。月光下,两具身体的狂热接触使小船摇晃得很厉害。妈快乐极了,睁开眼睛,忽然觉得有颗流星飞入她眼帘,害她眨了下眼睛。圆月正在她的头顶,将冰凉的月光尽数洒在他俩身上。妈说:“我会永远记得这个夜晚,这是我一生里过的最浪漫的中秋夜。”在爹眼里,这个中秋夜的月亮有脸盆那么大,圆月仿佛从天上掉下来,落在爹狂热的心田上。爹的疯劲让爹忽然想到一个名字,“你要是再生一个儿子,就叫他何天亮,月亮的亮。”

    两人回到岸边,发现这个岸边与拴船的岸边不是一回事,那个岸边还有几幢破房子,这个岸边全是树木。天色微明,可见他们在船上呆了很长时间,而船在两人做爱时已顺水漂流出好几里。爹下船,把船拴在一处石头上,两人走出树林,晨曦露出来,东边天上有光,一抹微红的光。爹走到空旷的河岸边,试着用他的哨声召唤白玉,爹把右手食指弯着,塞入嘴中,狠劲一吹,尖锐的口哨声便从爹的嘴里飙出,于晨曦中顺风飘得很远,几秒钟后,就见一个白点飞驰而来,越来越大,马蹄声也越来越响,是白玉。爹和妈都抱住白玉,白玉很神气地昂起头,踏着四蹄,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分别骄傲地看着我爹和妈。爹摸摸马额,跨上白玉,把妈拉上白玉,嗅着妈发梢上散发的茉莉花香。白玉驮着我爹妈朝来路奔去。朝阳出来,火红一颗,一束温馨的朝晖就涂抹在白玉和我爹妈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