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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春节在孩子们的盼望中缓缓来了,奶奶每人发一块银元当压岁钱,那是我第一次从奶奶手上拿到钱,一枚银元。爹和大哥是在家里过的春节。家里不光他们两名军人,还有爹的几名年轻军官也是在我家过年。他们是外地人,因为要防备日本鬼子进攻,过年不能回家,就都到了我家。奶奶和张桂花婶婶忙着招待这些军官,厨房进进出出的,先是吃中饭,接下来是晚饭,晚饭过后,奶奶和张婶婶又爬起床为他们做宵夜。我二妈没来,在何家山村招呼她那瘫痪在铺上的爹,奶奶在家主事,忙得半死。有天,奶奶累得坐在椅子上直不起腰,爹就让一个军官把炊事班长叫来干活。炊事班长带来两名小兵,三人一步入厨房,张婶婶就自动退出来。三名军人手脚相当麻利,不久,一个个菜便端上桌,堂屋里就热气腾腾的,一派盎然。圆桌给了军官们,方桌子却被我们占着,奶奶和张婶婶就只好端着碗站着吃饭。炊事班长笑呵呵地问:“味道怎样?”大家都说好吃。那天是大年初三,过了初五,爹跨上那匹剽悍的白玉,带着军官们回军营了。闹腾了几天的青山街三号又成了孩子们玩耍的天堂。

    二哥何正韬是准男子汉了,目光突然就变得锐利和冷漠起来,嘴上也出现胡子了,胡子虽稀稀散散的,但毕竟是比汗毛粗黑一点的胡子。有天,奶奶一脸惊异地叫道:“我发现,正韬长胡子了。”正韬就嘿嘿嘿笑,情不自禁地在奶奶面前摸摸上唇的胡子。何正韬的一张脸其实很文秀,然而那两撇比汗毛深一层的胡子挂在他脸上,让他的一张脸不由得十分骄傲。何正韬又长高了,脚也长大了,去年买的鞋穿不进了,要穿四十三码的鞋,走路脚步声重了,腾起的灰尘也多些了。正韬见家桃和秀梅都看着他,就笑。奶奶说:“你拿你爹的剃须刀把胡子剃了。”正韬不听地说:“不,我好不容易才把胡子蓄起来。”

    过年的几天天气不坏,爹、大哥和军人们一走,西伯利亚的寒流却带着北方的硝烟味跑来了,似乎在提醒长沙市民,更为残酷的战争即将来临,别因过年过得忘了国难。一天早晨,一家人醒来,地上是厚厚的一层雪,腊梅花在雪中吐着红,雪从昨晚下到今天还在下,雪花飘啊飘的,屋檐上已结冰,冰锥吊下来有半尺长,看着都冷。何家桃那天盯着冰锥看了很久,脸上就升起渴望,站到椅子上,伸手去抓冰锥,手够不着,踮着脚还差几公分。李文华便自告奋勇地走上去帮忙,他站上去,脚踮起,伸长手,但离冰锥还差那么一点。李文华就往上一跳,冰锥倒是碰到了,掉到了地上,自己也跟着摔到地上。李文华的脚落在椅子上时,没落在椅子中央,椅子一跷,倒了,他也摔了下来。他为讨我大姐的芳心,摔断了一条腿,痛得他嘴都歪了。李文华已长成个标准的小伙子,在我大姐面前他当然要装男子汉,大姐问他要不要紧,他大气地说:“我没事。”但他直起身时,走路却一踮一踮的,歪咧着嘴,表情相当痛苦。奶奶让李文华坐下,捏他的左腿,他痛得直叫。张桂花从厨房里跑来,大骂李文华是个猪。何正韬让李文华箍着他的肩,他背起李文华,一行人向诊所去了。

    家桃很过意不去,颦着眉头,站在腊梅花前。腊梅花在这冰天雪地的院子里,开得格外冰洁、娇艳和孤傲。奶奶说她:“家桃,你大姑娘了,还小姑娘样去摘冰,害得文华绊伤了腿。”被李文华碰断的冰锥就掉在屋檐下,已碎裂,奶奶说这话时就望着这堆碎裂的冰渣。家桃解释说:“我又没要文华摘,是他自己要摘。”奶奶当然看到了这些,“你不摘,他就不会来帮你摘。”家桃瞟眼奶奶,进了房间。秀梅从外面回来,穿着红棉袄,手里捏着个雪球,脸上笑盈盈的。秀梅快九岁了,小姑娘长得很生动,一张脸又白又红润,长着她妈那样凝视一切的眼睛,不过这双眼睛长在她脸上比长在她妈脸上漂亮多了。下巴却是我们家的翘下巴,左脸上有颗小美人痣。奶奶看见她,什么气都消了,说:“乖孙女,你跑到哪里疯去了?”秀梅说:“没去哪里,奶奶。”她手上还捏着那坨雪,雪在她手上挤出了水。奶奶说:“手会生冻疮呢,乖孙女。”秀梅把雪坨儿放在桃枝上,说“好冷的”,便去烤火。

    李文华再回来时,腋窝下就夹着根拐杖,拐杖是诊所卖给他的。他走路只能用右脚,左脚不好用力地勾着,左脚的小腿上绑了木板和纱布。家桃听见他的声音,走出来看,李文华看见家桃,本来呲牙咧嘴的,脸上就男子汉了,说:“我没事。”家桃知道李文华是跟她说话,便说:“还没事?”李文华把自己的伤拼命往小处说道:“医生说过几天就好了。”张婶婶生气地指出道:“医生说伤筋断骨一百天,吹什么牛皮你——”“你”字拖得很长,那是责备。家桃就羞红着脸看李文华,小伙子李文华已有一米七五的身高了,他跷起的那只受伤的脚穿着四十三码的黑布胶鞋,再次轻描淡写地笑道:“最多一个月就好,别信我妈的。”

    这年的春天很冷,仿佛冬天和春天兑换了,或是冬天拉长了,像一根橡皮筋样扯到了阳历三月,泼的水,不到一个时辰就会凝固成冰,走路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奶奶就跌了这么一跤,家桃和秀梅都跤过跤,还好,都是平地滑跤,没伤着哪里。三月底,出了几个太阳,气温回升了,大家以为不要穿棉袄了,都把棉袄收到柜子里放好。但过不了几天,一股寒流又从遥远的北方跑来,北方中国军队正与日军打得不可开交,感觉上湿冷的空气里就飘着股浓浓的火药味。爷爷、奶奶又不得不穿上收到柜子里的棉袄,张婶婶因没穿,当天就感冒了,说话带着浓厚的河南鼻音。家桃和秀梅也感冒了,不知是家桃先感冒,传给秀梅,还是秀梅先感冒传给了家桃,两姊妹鼻涕横流、喷嚏连连。奶奶担心起来,在餐桌上第一次实施了公筷,要求每个人吃饭用一双筷子,夹菜用另一双筷子。直到四月份,我三叔栽在院子里的桃树才不情愿地开花,足足推迟了一个月。桃花一开,院子里就生机勃勃了,几个太阳一出,桃花开得更旺了,蝴蝶飞来,绕着火红火红的桃花和李文华飞。李文华坐在桃树下,一脸浪漫地弹吉它,歪着张苍白、英俊的脸,边笑看着家桃和秀梅守着桃花捉蝴蝶。两姊妹看见漂亮的蝴蝶就大叫着捉,捉了就放到书里做标本。奶奶说:“别捉了,它们也是生命。”

    一个星期天,太阳明晃晃的,妈突然出现在院子门前,挺着个大肚子,奶奶看见了,家桃也看见了,家桃冲背对着妈的我说:“你妈来了。”我就看见了大肚子妈。妈对我招手,说:“妈今天没事,带你去看电影。”

    电影是《火的洗礼》,名字我记得,但我看不懂。妈在我身边抹着泪,看得很投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电影。在电影院里,一个男青年突然站起身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和妈都一惊地看着那个人,就有人跟着那青年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电影就看不下去了,电影院里吵哄哄的,个个义愤填膺。我和妈都想把电影看完,但众多的观众都站起身呼口号,把我和妈的视线都遮挡了。电影映完,大家一窝蜂地走出来,许多观众都攥着拳头,板着苦大仇深的脸。妈的眼睛也红红的,抽口气说:“兵儿,日本鬼子坏透了。”我看到一些看电影的人都哭了。妈带我上火宫殿吃臭豆腐。妈坐下,要了葱油粑粑和臭豆腐。妈说:“妈第一次吃臭豆腐和葱油粑粑,是你爹请妈吃。”妈脸上有红斑,一块块的。我把臭豆腐放进嘴里时,几名军人大声说着话走进店堂,其中一名是我大哥,还有一名是李文军,李文军看见我和我妈,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大哥没跟我妈打招呼,他脸上有很多高傲——那些高傲是打日本鬼子打出来的,把我大哥的脸布置得很冷峻、伟岸,感觉上犹如一朵白云悬在高空。大哥踢下靠窗的一张椅子,在那张椅子上坐下,这个用步枪打下一架日军飞机的年轻的大哥目中无人是肯定的,眼睛甚至都不朝我们这边看。妈的脸有些挂不住,让我快些吃。大哥和文军哥那一桌叫叫嚷嚷的,店堂就热闹起来。我和妈走出火宫殿,妈叫辆人力车,车一到院子门前,雨就下起来了。五月的长沙就是这样,上午太阳还好好的,跟我大姐的脸色样透着桃红,下午天一阴,就变成奶奶生气的样子了,瓢泼大雨可以把人淋成落汤鸡。

    就在这个月,我弟何天亮出生了,是七月子。妈事先没一点准备,不知道我弟会急着到尘世上来赶热闹。医院里有很多伤员需要照料,那些伤员都是从打日本鬼子的前线上下来的,脾气都很大,稍不留意,他们就会大骂医生或护士。妈和军医都理解这些伤残官兵,也就没日没夜地侍候着这些伤残官兵。五月下旬的一天,妈忙了整整一天,刚想坐下来休息,突然感觉肚子剧痛,跟着羊水破了,好在是在医院,妈直接躺到手术床上,就听医生说:“脑袋出来了。”接下来,我弟的身体也出来了。医生把我弟放到秤上一称,才五市斤三两,小手小脚小脸都皱巴巴的。我弟吃的第一口奶不是人奶,是医院一旁牛奶场的牛奶。妈的心理和生理都没准备好,因而没奶。婴儿饿得哇哇直哭,这是军医院,没有产妇,两个陪着我妈的护士又都是年轻女孩,就跑到牛奶场弄了一瓶鲜牛奶,把牛奶煮开,又用嘴吹凉,这才把橡皮奶嘴塞进我弟嘴里,我弟一吮,一股温热的牛奶就吸进了他稚嫩的喉管。后来我才知道,我们都是吃母奶长大,惟独我弟是吃牛奶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