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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青山街上落了三颗炸弹,有颗炸弹从天而降,砸穿屋顶,落在堂屋里爆炸了,那家九口人正在吃中饭,全炸死。另一颗炸弹落在街上,把街上炸了个很深很大的洞,还一颗炸弹炸垮了两幢房屋,炸死十几人。就是那几天,爹骑着高大的白玉,径直走进院子,翻身下马后,爹的手上抱着名让全家人傻了眼的婴儿,爷爷、奶奶和张桂花婶婶都立马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爹手中的婴儿睡着了,小眼睛紧闭,两只小手攥成拳头。爹说:“这孩子贱,只要吃牛奶就可以了。”爹从军裤口袋里掏出只盛满牛奶的牛奶瓶,把一只飞到婴儿脸上的苍蝇赶开,“家桃,把弟弟带好。”家桃伸手抱过弟弟,弟弟睁开两只小眼睛,家桃笑了,“好可爱呀。”奶奶冷冷道:“那个狐狸精怎么不带?”爹不高兴了,绷着脸说:“要打鬼子了,她是护士长,要照顾伤员,哪有时间管孩子?”爹把正韬、秀梅和我叫到家桃面前,指着婴儿说:“他是你们的弟弟,爹要去打日本鬼子,你们要带好弟弟。”

    日军志在拿下长沙,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日军分四路向长沙杀来。驻守在新墙河一带的国民党中央军和湖南第二军挡不住强大的日军进攻,撤了。日军直抵汨罗江,随即由黄裳、浯口、长乐街、新市及汨罗五处强行渡江,分兵四路东进和南下。九月二十三日抵达长沙县金井乡和春华山,在金井乡和春华山遭到驻守在此的湖南第一军的顽强抗击。日军在此攻打了四天,四天里日军用大炮和飞机对金井和春华山上的守军狂轰滥炸,一颗颗炸弹从天上掉下来,一声声巨响后弹片就飞向四面八方。第一军伤亡很大。二十七日,金井乡失守,第二师的一个团全部阵亡,日军就从那处突破口直奔长沙,占了市区外的捞刀河。日军又在东屯渡、洪山庙和杨家山等处空投三个联队的伞兵,防守在这一带的中央军第五十八师抵挡不住日军伞兵猛攻,师长率部撤离。日军攻入市区,市内陷入殊死的巷战中。爹和贺新武师长接到龙军长的命令,一定要将日本侵略军赶出长沙。第三师还有两个团,爹把十团连以上的军官叫到团部开个简单扼要的会,爹板着脸说:“弟兄们,长沙不能失陷,日本鬼子在南京犯下的罪恶你们是知道的,现在,我命令你们不惜丢掉性命也要夺回长沙。我们的父母和姐妹等待我们去救他们!弟兄们,我命令你们带领官兵火速前进。”

    雷连长就是在与日军的巷战中牺牲的。他的那个连充当了尖刀连,像一把尖刀样快速地向日军刺去。雷连长身先士卒,带头冲锋,边朝日军射击,边喊:“弟兄们打啊,打死日本鬼子啊。”他的官兵就跟着他潮水般涌进街巷,边冲日军射击。他们冲到另一处街巷口时,日军的机枪对着他们疯狂扫射。雷连长感到肚子一痛,叫声“咦呀”,倒下了,驳壳枪掉到了地上。雷连长那当儿还十分清晰,知道自己负了伤。他对他的士兵说:“弟兄们,不能让小日本在长沙重演南京大屠杀,给我狠狠地打。”他捡起驳壳枪,又忍痛咬紧牙关指挥他的士兵冲锋。他的士兵爬起来,朝日军冲去,机枪又响了,他的士兵又倒下一片。雷连长一看自己的肚子,有两处伤口,血直涌。他朝一旁吐口痰,解下一个脑袋被子弹打烂的士兵的两枚手榴弹,骂句脏话,勇敢地朝前爬去。他爬到距日军的机枪还有三十多米时,拧开手榴弹,拔掉引线,突然站起身,拚尽全身力气朝日军掷去。手榴弹一落到日军机枪手身上便爆炸了,他再次倒下,一颗从一旁飞来的步枪子弹射中了他那颗黑油油的光头。他的意志于消散前,听见一个声音叫他“雷连长”,他听出是刘二郎的声音。刘二郎连和李文军连相继冲上来,他们都是长沙人,熟悉街巷,就指挥他们的官兵大胆包抄和射击日军。他们都是神枪手,一枪一个,日本鬼子纷纷倒下,这让日军长官深感不撤离长沙有被消灭之势,率残部逃走了。

    战斗结束后,爹在雷连长的遗体前站了很长时间,雷连长的遗体上有五颗子弹,致他于死命的是脑袋上那颗子弹,那颗子弹是从右太阳穴打进脑袋的。血已经结痂,有只苍蝇在那乌红色的枪眼上贪婪地爬着。爹想起雷连长是车夫时,常常于大清晨拉着他在南门口、道门口和司门口各肉店之间奔跑着采买猪蹄的情景,心里就升腾起无限的哀伤。爹对站在他一旁的刘二郎说:“刘连长,好好安葬他。”

    此役后,爹受到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的特别嘉奖,并因功升为湖南第一军第三师师长,薛岳司令长官亲自授衔,将少将军衔服交到我爹手上说:“何师长,祝贺你。”这年我爹四十岁整,我四十岁的爹接过呢子军服,脸上有几分激动。我大哥何胜武于此役击毙日军十九名,也受到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的特别接见,并荣升为十团三营营长。爹用亲热的口吻对大儿子说:“你比爹有出息,爹十九岁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是,你十九岁却是少校营长了。”

    大哥快乐地一笑,“文军和刘二郎打得也很勇敢。”身为少将师长的爹回答他大儿子说:“我也要升他们营长。”这天下午,军部补给处的杨主任带着两个兵搬来一箱美国肉罐头,他们把肉罐头搁到桌上,又搬来一箱威士忌。军部杨主任告诉我爹:“何师长,这种待遇只有少将军衔以上的将军才有。”爹送走杨主任,对儿子说:“看来,官还是当大点好。”

    星期三的下午,爹在军部开会,听此役后擢升为副军长的贺新武说,杨福全醒了,爹就上医院看杨福全师参谋长。医院里一片哭爹叫娘的声音,到处都是此役中负伤的官兵,病房里走道上全是伤员,有的腿炸断了,有的手炸没了,有的是胸口负了伤,有的是肚子中了弹。彭家老大是爹的营长,彭营长的屁股中了弹,他只能趴着睡,但呆在他一旁的刘二郎连长看见我爹就起身敬礼。爹问:“你怎么在这里?”刘二郎连长报告说:“我来看彭营长。”彭营长就扭过黑不溜秋的鼠脸来对我爹笑,爹拍拍他的肩说:“好好养伤,早点归队打日本鬼子。”爹看见妈,她在走道上给一个腿负伤的军官换药。爹走上去,嗅到一股奇怪的药味和很臭的肉味。妈瘦了,脸变尖了,脸色有些灰,这是妈没日没夜照料伤员所致。妈说:“我这里忙死了。”爹很关心地瞟一眼妈。

    杨福全师参谋长躺在一处靠窗的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如一张纸,嘴唇也白得没一丝血色,肚子上盖着薄被,一只手在输血,另只手在输消炎液。爹默默地站在病床前,想起十多年前在衡山时,杨福全曾在战场上救过他一命,就心存感激地在床边坐下了。直到傍晚,病房里一个伤员死去,一名来送汤的士兵大叫“团长团长”时,杨福全才挣扎着醒来,就看见我爹坐在床边。他要坐起来,爹按着他的肩说:“别动。”医生走来,护士也赶来,把那名死去的团长搬到担架上,抬走,嚎哭声才追寻着担架而去。杨福全说:“他是第一师的郑团长,哭的是他侄儿。”爹说:“难怪。”门外又传来悲惨的哭声,估计又有一个伤员撒手人寰,那是女人的哭声,十分凄厉,致使病房里外的伤员和官兵都沉默下来。哭声离去后,杨福全说:“我又一次看见死神,死神穿着绿裤子。”爹握住他的一只手说:“你梦见的不是死神,死神从来都是穿白裤子。”杨福全说:“医生用消毒水清洗流到我肚子外面的肠和胃,又把肠和胃重新放进肚子,在我肚子上缝了三十针。”爹听杨福全这么说,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杨福全又沙哑着喉咙说:“这一切我都不知道,我清醒后,你夫人告诉我的。”爹看眼窗外,天正下雨,空气变潮湿了,有点凉。爹说:“我们都是九死一生。”杨福全点头。

    我妈端着个盘子,盘子里盛着药、药棉和纱布,进来给杨福全换药。妈很疲惫地对爹笑了下,马上绷着脸说:“要换药了,你让开。”  爹走时,妈对爹说:“金山,你可要担心。”爹安慰妈说:“我没事,老天爷要留着我这条命打日本鬼子。都死了,谁打日本鬼子?”妈问:“亮亮你去看过没有?”爹答:“我今天就去看。”

    爹是第二天上午骑着白玉奔回家的,我大哥和李文军都在家里,张桂花和奶奶在厨房里准备饭菜,爷爷在堂屋里坐着,正韬、李文华和何大金不在家,家桃和秀梅在,我也在,小弟在李文军怀里,李文军正拿奶瓶给天亮喂奶。家桃和秀梅都站在李文军两旁,看着她们称做“小弟”的天亮睁着两只黑亮亮的小眼珠吃着牛奶。爹看天亮,天亮的皮肤舒展些了,脸上红润润的。秀梅说:“爹,他好好玩的。”爹见秀梅脸上尽是汗,就猜测她刚上哪里玩去了,说:“女孩子别太贪玩。”

    大哥走到白玉旁边,摸着白玉的脖子,白玉低着头,用马嘴抵大哥的胸和脸。大哥说:“它真是一匹好马,爹,我要骑它一下。”爹的马从来不让别人骑,但儿子要骑,爹就说:“担心它把你摔下马背。”我大哥是名标准的男子汉,这两年他又长高几公分,身高一米七八了,两条修长的腿,一张英俊的脸,两撇眉毛又黑又长,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一笑,握住缰绳,跨上白玉,白玉居然没发脾气,这倒让爹有点惊讶。李文军羡慕道:“胜武,你真威风。”大哥学爹的模样把双腿一夹,缰绳在马脖子上打了下,白玉便朝着院子门外走去。家桃见李文军坐不住了,便说:“文军哥,把亮亮给我。”李文军就把天亮递给家桃,跑到门口看胜武骑马。家桃抱着小弟,喂小弟吮牛奶。爹看着家桃,想到她妈,心里多少有点歉疚,问:“你妈好吗?”家桃知道爹是问她话,她望着吮牛奶的小弟说:“妈好久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