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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日军久攻不下三营的阵地,就冲三营阵地不停地开炮,火炮炮弹打完,又运来迫击炮,迫击炮炮弹在我大哥身边炸来炸去,有一颗炮弹落在大哥的两腿之间,轰隆一声,大哥的双腿就成血肉飞上天,落下来时撒了一地。大哥当时还不知道,他趴在地上,头埋在掩体里,手捂着耳朵,待炸弹声响完,他想换一个地方,一翻身才发现双腿没了。大哥惊惧地叫道:“我的腿我的腿呢?”接着,大哥恐惧地大哭起来,因为他看见穿在他脚上的四十四码的军皮鞋就落在他一旁,鞋里有他的一只脚,那脚已血肉模糊,令他惊骇不已。先一年的十二月七日,日本海军发动了著名的珍珠港战役,偷袭美国海军获得成功,因而洋洋得意,宣扬日本军队是不可战胜的。日本陆军在日本海军偷袭胜利的鼓舞下,又对长沙发动第三次进攻,志在拿下长沙这座令他们十分恼怒的城市。那一年的长沙特别冷,我家院子里的腊梅花在冰天雪地里怒放着,但葡萄枝和桃树枝都被冰裹着,一折就断,且发出脆脆的响声。

    长沙在打仗,炮声隆隆,日军飞机飞到长沙上空投弹,一颗颗炸弹飞落到民房上,炸毁很多民房,也炸死很多军人和老百姓。日军企图用强大的火力迫使湖南军民畏惧,结果更加激发了湖南军民的顽强抗击。战斗就打得极为残酷,阵地上的官兵打完了,日本侵略军刚刚占领,又被中国军人争夺回来,接着又失去,又发动冲锋夺回阵地。日军于此役中投入的兵力很多,动用了日军中岛第三师团、神田第四师团、青木第四十师团和第六师团及第七师团的一部分,从鄂南、鄂西出发,会同岳阳原有的大部分兵力,共十多万日军杀向长沙,但奔到长沙郊外就等于到了终点站。此役,日军仍以惨败告终。

    我大哥醒来时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左腿从膝盖处没有了,右腿更惨,整只修长的右腿被炸成碎片飞上了天。医生给我大哥止了血,捆扎了大哥的断腿处,在病床旁护理我大哥的是我妈安排的一名年轻漂亮的女护士。鲜花摆满大哥的病房,病房里就有药物和鲜花的混合气味,两股气味飘飞在爹的鼻翼旁,时而药物的气味强烈一些,时而鲜花的气味又浓烈些。爹阴郁地坐在一隅,抽着烟,目光始终没离开他大儿子的面孔,大哥很痛苦,目光呆呆地瞪着天花板。大哥不想活地低声说:“爹,让我死吧。”爹看着想死的大哥说:“你是抗日英雄,英雄怎么可以言死?”大哥听爹这么说,两行酸涩的泪水缓缓地从他眼角流下来。

    爹把报纸给他看,报纸上有大哥的传令兵向《大公报》记者说的话,说他亲眼所见何营长击毙一名日军联队长、一名日军大队长、五名日军机枪手和七名日军士兵,共计十四名日本鬼子。报纸上把他从第一次消灭的日本鬼子到此役消灭的日本鬼子累计起来后惊叹,说“何胜武营长一共消灭八十名日本侵略者,并打落一架日军轰炸机。”

    重庆《中央日报》的记者也不惧艰辛地坐船赶来,拍了大哥躺在病床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大哥走了样,很瘦,脸尖尖的,不像大哥,但下巴还是打了何家烙印的翘下巴。《中央日报》的记者采访我大哥时,大哥哭了,说:“我的腿没了,以后怎么打日本鬼子啊。”《中央日报》的记者在大哥说的这句话后加了编者按:“从何胜武这样的中国军人身上,我们可以预见,未来是中国军队必胜。长沙三次会战,中国军队之所以能取得一次又一次的伟大胜利,就是湖南军人里,像何胜武这样的年轻军官大有人在,他们是勇士,是日本帝国主义的终结者。我们相信,上帝一定会站在中国军队一边,一定会鼓舞中国军队更狠地痛击日本侵略军。”爹把这份《中央日报》给他大儿子看,说:“看看这编者按,你怎么能言死?”大哥不看,爹说:“你枪法好,等你伤好后,我让警卫排长杜国民背你上战场,你照样可以打日本鬼子,你的命还有用。”十多天里,大哥的脸总是绷得紧紧的,脸上阴云翻滚、黑风呼啸,那天大哥对一心护理他的女护士就有了一丝笑,说:“辛苦你了,王玉珍。”

    王玉珍是周兰女子中学毕业的女生,是战争中自愿来当女兵的。女兵比大哥小三岁,有一颗金子般的心,那颗心对英雄十分崇拜,她主动承担照料我大哥的一切,不让身为护士长的我妈插手。大哥没有腿,要解手又下不了床,她把塞在病床下的尿壶抽出来,端到大哥的身下。大哥要大便,她忙把便盆塞到大哥的屁股下,随后又替大哥系裤子。奶奶看见了都不好意思,她却很大方。奶奶看着她说:“你叫什么名字?”女兵说:“我叫王玉珍。”奶奶说:“你的名字真好听。”又问:“你多大?”王玉珍说:“十七岁。”爹走进来,奶奶对爹表扬王玉珍说:“这护士真懂事。”天色已晚,爹要奶奶回家,奶奶摇头,“我要照顾孙子,他是抗日英雄。”爹说:“妈,你在这里影响了伤员们休息。”

    医院里到处都是负伤的军人,到处都是恸哭的官兵,一个个都红着眼睛。这次坚守战,爹的三师有一千多官兵阵亡,有两百多官兵负伤,都住在医院里治疗。爹盯着一个个伤员,那些伤员也看着爹,有一个躺在走道上的伤员头包得跟粽子样,左一层右一层,只有嘴唇露出来,一个小兵正端碗汤喂那张嘴。爹问小兵:“他是谁?”小兵拿汤匙的手放下来,站起身对爹报告:“报告师长,他是我们营长刘二郎。”

    刘二郎的营打得很英勇,坚守在黄土岭上一步也没退,阻挡住日军多次冲锋,一颗炮弹的弹片削掉了刘二郎的一边耳朵,紧接着的一颗炮弹的弹片又削开他的头皮,致使他的头包得同粽子样。爹接过士兵手中的汤碗,亲自喂刘二郎营长喝汤。刘二郎营长十分激动,说“师师师长”,爹制止他说话,“不要说话。”爹把汤喂完,起身,走进护士室,妈说:“王护士可真是个好女孩。我看她盯胜武的眼神,好像当年我看你的眼神。”爹吃一惊,“你看错了吧?只是同情吧?”妈说:“同情的目光与爱的目光是有差别的,我是女人我比你懂。”爹悲伤地晃下头,“要是胜武没残疾,还真可以收她做儿媳妇,现在胜武两条腿都没了,以后真是个问题。”妈对爹说:“我看小王护士一点也不嫌弃胜武腿残,很用心地照料着胜武。”

    一天下午,爹坐着辆美式吉普车回来,这在青山街上引起一片轰动。四个轮子的汽车,自从盘古开天地,这还是第一次驶进狭窄、破烂的青山街,当然就有青山街的孩子们围上来又摸又看。正韬看见一辆汽车停在院子前,下来的是爹,就高兴地打李文华的肩一下,李文华也羡慕道:“你爹真威风。”家桃和秀梅忙迎上来叫爹,却欣喜地打量着汽车。秀梅当然不像四岁时那样,看见爹就扑上去攀着爹的衣襟或胳膊放嗲了,她隐约懂得了爹心里只装着我妈,因此她瞅爹的模样就有些迷茫。爹看我一眼说:“你随爹去一下医院。”我很高兴,因为这是坐爹的汽车去。秀梅马上道:“爹,我也要坐汽车。”爹把目光放到秀梅脸上,“你又长高了。”在爹眼里,秀梅不但又长高了,还长漂亮了。爹看一眼家桃,家桃比秀梅显得文静几分。家桃的后面是桃树,桃树上的桃花已凋谢,长出许多绿叶。

    李文华和大金都跟着正韬走到吉普车前,爹的司机和警卫都跳下车,对我们笑。爷爷带着帮工去拖老糠了,奶奶在作坊里忙,听见堂屋里有这么大的响动,就走了来,奶奶看见吉普车,也很高兴。奶奶只在马路上看见汽车驶过,常常被汽车轮子溅一身泥,没想汽车居然驶到家门前来了。奶奶好奇地摸着绿油油的汽车问:“它能跑多快?”司机回答:“比马跑得快。”奶奶问:“它吃什么东西?”司机笑着回答:“它吃汽油。”爹是来接我的,家桃和秀梅都想坐车,爹就让警卫下车,我和家桃、秀梅都坐到后椅上,汽车启动,围观在汽车旁的小孩子就散开,司机开着车朝医院驶去。

    我大哥属于那种自强不息的人,在他生命的字典里,没有绝望和气馁的文字,甚至连懒散那样的字眼都不曾有。在这一点上,我大哥继承他爷爷那任劳任怨的血液明显比我们几兄弟多几升。这没办法,大哥是爹二十一岁时所生的孩子,那时候爹也不知道“懒散”两字怎么写,一身的力气,训练起士兵来,凌晨四点钟就喝令士兵起床,带着他的兵围绕山头跑三个圈。大哥在医院里躺了半年,半年后他出院回家了。大哥可不想被人服侍,就整天用双手“走”路,头离地面尺把远。李文华在一旁招呼。李文华的身体又朝上蹿了几公分,已有一米七九高了,长得真威猛和结实,一双眼睛却跟他母亲张桂花的眼睛样,清澈、透明。李文华很同情我大哥,时刻提醒我大哥:“大哥,小心。”边在一旁护着,满脸的责任。爷爷、奶奶和张婶婶一时无法接受我大哥头朝地地“走路”,都背过脸去流泪。

    大哥每天都顽强地用手“走”路,左残腿朝天立着,结实而修长的右腿已经没有了,裤口在右腿根部就缝上了,大哥如果要坐下来,就得放下左残腿,先膝盖着地,再扭身用右手撑地,把那截残肢弯到前面,才歪着身体坐到矮凳上。大哥已经能面对失去双腿的现实了,经常练得满头是汗,喝上几口水,他又头一栽,重新“走”路,先是走到葡萄架旁,接着走到腊梅树和桃树之间,在那里绕桃树打个转,再走到美人蕉处,脸贴着美人蕉绕一围,折回葡萄架下,又走到腊梅树前,绕腊梅树一圈,再绕牡丹花“走”一圈。就这么顽强地走着,累了,趴在地上,休息片刻又走,从早走到黑。李文华说:“大哥,你真有毅力。”大哥淡淡地说:“你要是双腿没了,还想活下去,你也会这样。”正韬打心里崇拜他哥,“哥,怎么才能成为神枪手?”李文华也说:“大哥,我也要当神枪手。”大哥说:“好啊,到时候我教你们打枪。”大哥的手臂变粗了,手臂上的肌肉练得一股股的,手掌却起了一个个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