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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一家人走了两天,才走进被大山环绕的何家山村。何家山村由于地处偏远,四围是山,于战争年代几乎没什么损毁。墙壁上仍残留着当年农协会书写的:“打土豪、分田地!!!”“一切权利归农会!!!”等标语。有的标语是用石灰写在土砖墙上,还非常刺眼;有的标语看上去被人铲除过,例如“打倒土豪劣绅何世昌”一类的标语,“何世昌”的名字就被人铲掉了。又例如“打倒土豪何湘雄”的标语也被人用石灰涂抹了。

    我二妈得知我们一家人来了何家山村,放下手中的一切来帮忙。二妈比我爹小八岁,这一年三十五岁,但看上去像个五十岁的老女人,家里沉重的担子把她压垮了,把她的颜容损毁了。她爹只能在床上躺着,拉屎撒尿都要她管,她妈身体不好,如果她放手,这一对老人恐怕早辞世了,但二妈是个孝顺的女人,全力侍候着她爹妈的日常生活,她亲自帮她爹抹澡,给她爹的屁股和背涂中草药,如果她不这样干,她爹的背和屁股就会糜烂。村里人都说我二妈是个孝女,一个人侍候着俩老。二妈一来就帮忙打扫,把一张张蛛网消灭掉,把室内的一股股霉味赶出门,收拾完一切,二妈才坐下来歇息,这个时候她才有心打量我和我弟。二妈看我和我弟的目光,含着忧怨,这与她的善良无关,与她对我爹妈的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秀梅注意到了,对我和我弟“哼”了声,她妈在女儿“哼”的一声中醒过神来,把目光投向盯着她的奶奶。奶奶问她:“你爹妈还好吧?”二妈说:“他们还好。”

    屋前有一棵枫树,很高大,当年爷爷在娶奶奶前,曾对着这棵枫树狂揍,揍得一双手稀烂,以致我那个后来被老虎吃掉的曾祖母,只好同意儿子花血本娶我奶奶。枫树上有两个喜雀窝,这会儿是傍晚,喜雀归巢,在树梢上嘎嘎嘎叫。何大金听见喜雀叫,站在树下看喜雀,我和小弟也出来看喜雀。何大金十七岁多了,身高长到了一米七三,一双脚穿四十二码的鞋也不嫌大了,站着就稳稳的,像个男子汉。这两年,何大金脸上的汗毛也偷偷摸摸地变成了胡子,就细嫩中显示出男性的坚韧,这张坚韧的比我大叔那张脸略偏长的脸上,却攀爬着许多反抗和讨厌奶奶的情绪,因为奶奶不让他当兵。何大金问李文华:“你什么时候走?”李文华说:“明天一早。”他说这话时,眼睛斜睨着站在门前洗脸的何家桃。何家桃于打扫卫生时把一张脸打扫得脏兮兮的,这会儿一边洗脸一边快乐的样子对他笑。有农民的孩子牵着牛走拢来打量我们一家人,还有狗跑来嗅何家桃的脚。何家桃惊惧地叫道:“文华,把狗赶走。”李文华就冲上去踢狗,狗被李文华踢了一脚,吠叫着跑开。

    天渐渐黑了,一个很大的月亮悬在上空,四周黑黑的,安静得蚊子飞来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次日一早,李文华带着两个卫兵离开时,找何大金告别,却不见何大金的身影。何家桃情意绵绵地把李文华送到村头,何大金却从一棵歪脖子槐树下现身出来,家桃说:“大金哥你在这里?奶奶到处找你。”何大金对奶奶到处找他不屑地一笑,“我才不住在这破乡村,我要去打日本鬼子。”何大金跟着李文华走了。何家桃站在树下目送他们时,奶奶和张桂花找来了,家桃说:“奶奶,大金哥跟着文华哥走了。”金灿灿的朝霞使整个村庄渐渐苏醒,炊烟在一栋栋农舍上缭绕。奶奶望一眼四周说:“大金这孩子长大了,奶奶管不住他了。”

    何家山村山清水秀,战争好像与这里不搭界,何家山村与战争发生的唯一关系就是这几年总有一些到了年龄的年轻人被乡公所的人通知入伍,在乡公所集合,随来带新兵的军人一道走出山村,去打日本鬼子。大姐和二姐每天都到她们的外公外婆家打个转身,帮她们的妈做点事。大姐比二姐勤快,洗衣、做饭、晒被子的事她都干。二姐没那么勤快,早晨起床,要在门口坐一个小时,纯粹是等饭吃,她坐在门前看枫树上叽叽喳喳的喜雀,实在无聊了就逗小弟玩。张桂花婶婶或她姐姐把早饭做好后,她才去厨房洗脸漱口。奶奶说二姐:“你真是个懒精,将来嫁了人,会逗婆婆嫌的。”二姐就回答奶奶:“我不嫁人。”奶奶拉长脸说:“姑娘家有不嫁人的?”二姐吃过早饭,就用读书来对付奶奶要她干的家务。

    二妈每天来,都是晚上来坐坐,踏着咕咕咕的蛙声、顶着星星和月亮来陪奶奶说几句话。有天晚上二妈来了,见堂屋里坐着几个村民,她没坐就走了,我们叫伯爷爷的何湘雄评价我二妈说:“秋燕是村里最好的女人,要不是她,她爹早见阎王了。”奶奶感叹说:“久病无孝子,她爹瘫了几年吧?不容易啊。”我的另一个叔爷爷何湘胜觑着门外凄冷的世界,也称赞我二妈道:“有几个女人会有她这么大的孝心?这是孟姜女再世,好心会有好报的。”孟姜女尽管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秦始皇时代,但她在民间名气很大,孟姜女哭长城把长城哭倒了的戏,代代相传。奶奶赞同说:“真是孟姜女再世。”

    山村的秋天果实累累,空气里充满农作物的馥郁,很好闻。但山村的冬天却很冷,几场雪下来,寒冷得风打在脸上跟针刺样痛。雪积在树上,压断了很多树枝,河边的柳树倒了几棵,屋前有棵桃树,几十年了,树心空了,桃树被积雪压断,倒在屋上,砸碎了很多瓦,以致大姐和二姐睡的那张床,被雨水淋得透湿。那天晚上,两姊妹同时梦见自己在冰天雪地里冻着,醒来时才发现半夜里下的雨把被子全打湿了。爷爷去乡里的瓦厂买来几十片瓦,亲自上屋捡瓦,秀梅也爬上去观看,下楼梯时一溜,人就摔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秀梅去她妈家,她妈见她鼻青脸肿的,问及,秀梅就轻描淡写地说了,她妈跌下脸来说:“秀梅,你一个女孩子爬什么屋?村里人最忌违女孩子上屋了。”秀梅说:“妈,你迷信呢。”她妈说:“你啊,是有娘养没娘教。妈想你在你爷爷奶奶家,不用妈操心,现在看来,是妈错了。”秀梅不想听她妈唠叨,捂着生疼的脸回来了,小弟看着她笑,她瞪了小弟一眼。

    山村里过年就是过年,日本鬼子被山村里的农民抛到脑后了,家家做了糍粑,备了瓜子、花生和酒,还做了很多糕点。来了客,主人就拿出糕点供客人吃,还煎糍粑款待客人。客人也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村里人,平常见面只打个招呼,但过年人家来坐,那就得盛情款待。等把年过完就开春了,忽然村里的桃花和梨花全开了,红的白的,很好看,像是树枝起了火或是落满雪。桃花和梨花招来很多蝴蝶和蜜蜂,蝴蝶和蜜蜂在阳光下飞来飞去。接着别的树枝相继吐绿了,又接着村里的农民就往田里下种了,有牛或狗在田头交配,这让家桃和秀梅见了都脸红地转过背。再接着农民就开始犁田和弓着腰插秧了。而这个时候,爷爷和奶奶、张婶婶及大姐,便扛着锄头去屋后的山坡上开垦菜地。

    我也被奶奶叫来开菜地,奶奶只不管秀梅和小弟,奶奶对我说:“你也要做事,你看村里,你这样大的男孩子都下田插秧了。”我还是有点怕奶奶,这是幼年时候养成的怕,就扛着锄头上山,用锄头把爷爷挖开的土块捣碎。奶奶却在下菜种,张桂花和家桃也在奋力挖土,手都挖起了水泡。几天后,种子钻出了土地,呈出绿芽,浇上几瓢粪就变绿叶了。

    田也绿了,先是一片稀散的淡绿,跟着就是大片的油绿,睁开眼睛,走出门,满眼都是绿亮亮的稻田。那大半年,我就帮着爷爷奶奶种菜,地里种着丝瓜、扁豆、冬瓜和苋菜。家里吃不完,就拿给来我家坐的农民吃,相互交换种的蔬菜。八月里的一天,天热,那天乡街上赶集,我大姐二姐都去赶集,我大姐回来,一进门就说:“人都热得要死了。”她把从集市上买来的花布放下,嗅见茉莉花香,坪前的几株野茉莉花全开了,花的芬芳和着热风直往家里灌。奶奶走出来,手搭棚,看一眼绿亮亮的山村说:“今天真热。”就在这时,一匹枣红马狂奔而来,马上是一名年轻英俊的军人,奔驰的马带来一股热风,大姐被这股热风冲得一个踉跄,跳下马来的是李文华连长,李文华连长对我大姐和奶奶说:“日本鬼子投降了,日本鬼子投降了。”奶奶立马高兴道:“好啊,日本鬼子投降了,那我们可以回长沙了。”李文华连长说:“何奶奶,师长就是让我来接你们回去的。”大姐看着李文华连长,李文华连长看着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关心道:“家桃,你晒黑了。”

    很多农民都赶到我家,李文华连长和奶奶、家桃、秀梅及张桂花婶婶就接待着一个个来打听消息的农民。何湘雄、何湘胜等等农民都拥来,他们已经听村里人说了,但他们想亲耳听我奶奶说。他们脸上的笑容像一朵朵黄灿灿的南瓜花开了一堂屋,他们说:“何奶奶,我听村里人说日本鬼子投降了?”奶奶就朗声道:“日本鬼子是投降了。”何湘胜笑得嘴都歪了,几颗被烟熏得很难看的黑牙就呈现在众人眼里,他大声说:“这下老百姓可以过平安日子了。”何湘雄说:“打了这么些年的抗日战争,总算结束了,要好好庆祝一番。”李文华连长说:“是要好好庆祝,小日本终于被我们打败了。”大家听了这话很是兴奋,都看着这个把喜讯带来的李文华连长,觉得他简直是阳世上最好的天使!何家桃看着被人围绕的李文华,偷偷笑着,秀梅就附在大姐耳边小声说:“姐,我文华哥好英俊的。”家桃脸红了,说:“我不稀罕他。”秀梅嘻嘻一笑,“姐,你要是不稀罕他,那我嫁给他。”家桃十分惊讶,秀梅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姑娘,家桃说:“你臊不臊?十三岁就想嫁人了。”

    何家山村炎热不堪,晚上了,村里的牛和猪们都不愿进屋,拿棍子赶也赶不进。鸡和鸭也不肯进笼,都立在坪上纳凉,相互间隔得很开。全村的狗都吠叫着,仿佛也在传播抗日战争的胜利。山村的人却抛弃炎热,潮水般涌来,聚集在我家坪上,一个个被抗战胜利的好消息振奋得不想睡觉,喝着谷酒,在月光下激动地交谈着,说抗战胜利了,村里这些年被征去打日本鬼子的男人们怕是要回来了。爷爷破天荒第一次把自己喝得醉倒在枫树下。奶奶让李文华把爷爷扶进房睡觉,爷爷却说:“没事没事,胜利了、胜利了。”李文华把爷爷扶进房间躺下,走出来,秀梅对他笑,李文华说:“你还不睡?”秀梅说:“文华哥,我睡不着。”夜深了,月亮升到正当空,村里人还没一个要走的意思,酒喝完了,村里的男人又顶着星星和月亮跑回家,摇摇晃晃地抱或抬来一坛坛酒,继续在星空下畅饮,有的村民吼了几嗓子就放开喉咙唱大家耳熟能详的花鼓戏,狗也跟着唱,吠声此起彼伏。

    何家山村几百年里,从来没一个夜晚像那晚那么兴奋和持久地狂欢过,那些雄厚的歌声、粗鲁的喊声、叫声及粗犷的笑声,把山村芬芳的夜晚撕扯得支离破碎,直闹到天色微明。一大片人醉倒在坪上,你趴在我身上我伏在你腿上,直到十点多钟,天阴沉下来,醉倒的人被一场大雨淋醒,才爬起身陆续回家去。奶奶也喝醉了,下午才醒来,她走出门,看见枫树下坐着我二妈,奶奶说:“昨晚村里人都疯了,就你没来。”二妈说:“我睡了。”奶奶看着这个与她越来越生分的秋燕说:“我们过几天要回长沙了,秋燕。”二妈的眼睛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