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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我们家也设了灵台,悼念何正韬的亡灵。回到长沙后,一天晚上,半夜里好像有哭声,奶奶听见了,爬起床,去前院里找哭声,哭声又穿过堂屋,去了后院。奶奶走进后院寻找哭声,哭声又隐隐移到前院。爷爷也听见了,走出来,爷爷守在前院,奶奶守在后院,哭声没有了,有的只是九月里几只蛐蛐单调的叫声。爷爷奶奶重新回到卧室,躺下,刚要入睡,哭声又响起来,这次听得更加详细,好像孩子醒来了要吃的哭声。奶奶对爷爷说:“你仔细听听,好像正韬几岁时的哭声。”奶奶又出来找哭声,就见一团蓝火在院子的一隅闪耀,奶奶走过去,用脚踩,蓝火飘到月季花的后面。奶奶就绕到月季花后面,蓝火又移到美人蕉旁,奶奶一脚把蓝火踩灭了。第二天晚上,奶奶又听见院子里有哭声,奶奶又起床找哭声,蓝火再次在墙角飘动。奶奶明白了,这是她孙儿正韬的亡魂回来了,奶奶觉得应该设个灵台凭吊这个于抗战中阵亡的孙儿,不然这个孙儿的亡魂就不肯离去。

    奶奶请来一名只有一条腿,撑着拐杖,背着画箱的画师。奶奶找出正韬的初中毕业证,毕业证上有一张正韬在南方照相馆照的唯一一张相,相片上的何正韬是一张十分秀气的脸和一双秀丽的眼睛,实在还是个孩子。奶奶要求画师把她孙儿的像画老点,“他在常德战死时比相片上的他大两岁。”画师用心画着,奶奶在一旁指出说:“画师,相片上的我孙儿没胡子,但他战死时,人中上有八字胡。”画师就在画像的嘴唇上加了两撇胡子。我大哥坐在一旁看,见人残疾了还可以画画,就觉得这门手艺他也可以学。大哥问画师:“画画要天赋吗?”画师说:“我不知道,我这腿也是在战场上丢下的,那是日本鬼子第一次进攻长沙,一颗子弹打断了我的腿骨,没来得及取出弹头,伤口发炎腐烂了,只好把腿锯掉。后来我就跟一个画师学画画。”大哥说:“人残了是要学样东西。”画师说:“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隔了一天,奶奶拿着画像去街上配了个黑镜框,再回来,就把正韬的画像挂在堂屋的正中央,设个灵台,请来几名着黑道袍的道士,在家里吹吹打打了一天。那天夜里,哭声就没了,奶奶一早起床,给孙儿的遗像上香,对张桂花和玉珍说:“那个道士说,追悼亡灵要七七四十九天,这四十九天里,家里要安静。”

    家里就没人喧哗,大家回来,吃饭时看着那遗像都不说话。有天爹回家,见堂屋里设着他儿子的灵台,忙走上去点了三支香。爹盯着儿子的遗像,脸上就愧疚,说:“我从没关心过他。”奶奶说:“这不能怪你,你要打日本鬼子。”爹深感自己对不起这个儿子。

    吃过饭,一家人坐在夜空下,有风从街上刮来,吹在身上有些凉。九月里,太阳一落山,气温就降了下去。对门韩家的老三坐在门坎上吹竹笛,竹笛声悠扬地飘进院落,于夜色中听起来就凄婉。奶奶折头望着正韬的遗像说:“要是我正韬孙儿活着,家里就热闹了。”大家就坐在星空下回忆正韬,你一句我一句,直到一颗流星划破夜空,秀梅尖声道:“流星。”无穷无尽的回忆才终止。第二天,一个话题没说好,大家又陷入往事中,直到这时,大家才发现一家人是多么爱何正韬。家桃说:“二哥的笛子吹得好。”奶奶说:“他的字也写得好。”张桂花婶婶说:“他长得很俊呢。”有天晚上,一家人坐在月光下说了很久正韬,回忆得疲劳了,便陆续睡觉,忘了关大门,奶奶一早起床,发现桌上的钟和热水瓶不见了,晒在绳子上的家桃和秀梅的衣服也不翼而飞,厨房里一只用来蒸菜的铜锅和一只炒菜的生铁锅也不见踪影。“家里来贼了,”奶奶大声问,“昨晚是哪个最后睡觉,门都没关?”王玉珍说:“是我,我睡觉时想着要关门的,但还是忘记了。”奶奶没说王玉珍。

    抗战胜利了,岳麓山和雨花亭都在修英烈祠,以祭祀和纪念于抗战中牺牲的官兵。青山街连绵着妙高峰,前三次长沙会战中,有两次打到妙高峰,妙高峰成了最后的屏障,却守住了。第四次长沙会战,坚守在妙高峰上的一个营的官兵全战死了,营长是彭家老大——那个弃笔从戎的教师。青山街就在妙高峰下,爹想在青山街修个英烈祠,祭祀四次会战中为保卫长沙而战死的第三师的官兵。这个提议受到龙凯军长和市政府的重视,军方出笔资金,市政府拨笔款项,民间也凑了一笔捐款,于是青山街英烈祠在青山街的山坡下破土动工了。爹派大哥和李文华连长作军方代表,代表军方监督修祠,大哥就每天到工地上监工。大哥没有腿,李文华就背他,几步路,一分钟就到了。工地上有一把椅子,摆在一棵酸枣子树下,大哥就坐在那张椅子上,默默地瞧着工人们修建英烈祠。工人们都很尊敬我大哥,都知道何胜武是神枪手,先后打死了一百零六个日本鬼子。

    李文军也来,但他是团长,事多,来了只是陪我大哥和李文华说几句话,随后走人。假如我大嫂也在这里,李文军会多呆一会,会跟我大嫂说几句话。他跟我大嫂说话时,大哥从不望他,因为大哥知道李文军喜欢王玉珍,就跟我们都知道李文华爱着何家桃一样。在抗战打得最激烈的日子里,也就是长沙第四次会战的某个晚上,当日军停止进攻、双方都处于暂时的休战中时,大哥目光凝重地说:“我打算战死在这里,死了,心就安了。”李文军觑着我大哥问:“玉珍怀了你的孩子没有?”大哥说:“那我怎么晓得?”李文军就郑重地宣布:“那你还不能死,你至少得为消灭日本鬼子留下一个种。”大哥说:“你为什么这样说?”李文军说:“像你留下的种,长大了一定又是个神枪手,如果我们打不赢日本鬼子,没能力把小日本赶出中国,下一代也要接过我们的枪,继续打日本鬼子。”大哥就瞅着李文军,“你枪法也不错,你怎么不结婚生子留一个后代杀日本鬼子?”李文军一笑,“我现在还真为自己没留下后代而悔恨。”他看着我大哥,“假如我有儿子,我死了,儿子长大了还可以打日本鬼子,可这几年我没遇到一个能让我动心的女人。”大哥笑着问李文军,“你喜欢的女人是什么类型的?”李文军以为自己活不出这个战场,因为很多官兵都倒下了,便脱口而出道:“我喜欢王玉珍这种读了书又会体贴的女人。”大哥从李文军的话里知道了李文军所想。

    大哥残疾后,人变得很自卑,觉得自己不配拥有王玉珍这样温柔善良的女人为妻。在大哥眼里,王玉珍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是应该有一个健全的好丈夫的,可是跟着他这样的残疾人生活,我大哥便觉得自己占了一样不该属于他的好品质的东西。大哥很真心地对王玉珍说:“玉珍,我总觉得你嫁给我吃了亏。”那是一个全家人都坐在院子里回忆何正韬的晚上,就是大哥的话把王玉珍弄得心烦意乱而忘记关院子大门因而家里来了贼的那个晚上,两人坐在窗下,天上有一轮皎好的月亮。大哥等一家人都去睡后,瞧着月亮非常伤感地说了那句话。玉珍答:“我跟你结婚是自愿的,又没谁逼我和你结婚。”大哥说:“那时候我是抗日英雄,现在日本鬼子投降了,我觉得你应该离开我去过更好的生活。”大哥接着把李文军于战场上说的话告诉玉珍,玉珍见我大哥这么说,惊讶得眼泪水都涌了出来,觉得我大哥太不理解她了,低声啜泣道:“别说了,今生今世我王玉珍不会嫁第二个男人。”

    中秋节到了,我妈从没露过一次面,爹也回来得不多,奶奶怀疑我爹把时间都丢在医院里了。妈在医院里有间房,很小,但布置得很温馨。绿绿的床单绿绿的窗帘,这让爹有走进春天的感觉。妈就在这个春天里与爹共眠,一觉醒来就为爹煮鸡蛋吃,两人差不多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人存在。战后的爹觉得他也应该好好享受家庭生活了,军营生活早已无法让经历了多年战争的爹兴奋了。爹基本上不回青山街这个家,回来也只是匆匆吃口饭,放下碗筷人就消失了。中秋节,爹拎着妈买的月饼和水果回来,奶奶看着走进门的爹,心里有了些想法,问:“怎么没把她带来?”爹望着奶奶,奶奶说:“今天是中秋节,叫她来吧。”爹说:“妈,你不嫌她是狐狸精了?”奶奶说:“全家等你们吃饭。”

    我妈来了,穿着女军装,军装上有一朵花,妈是少校了,这一年妈三十一岁,英姿勃勃的,那瓜子一样白净的脸蛋和窈窕的身姿,一点也不像个已婚且生了两个孩子的女人。妈冲奶奶叫声“妈”,冲爷爷叫了声“爸”。小弟与妈感情不深,他还只四个月大就被爹塞到了奶奶手上,所以小弟也跟我战死的二哥样,在幼年时一直把奶奶看成妈,小弟懂事后,才跟着我们叫奶奶。小弟在青山街的这几年,妈只来看过几次,也跟当年看我一样,站在门外等待我把小弟抱或牵出来。爹对小弟说:“叫妈,天亮。”小弟平淡地叫声“妈”,眼睛就望着一旁的秀梅。家桃和秀梅面色冷淡,那天李文华也在,十三岁的秀梅看见我妈,扭脸对李文华做了个怪相。吃饭时,两姊妹都不看我妈,甚至也不看一眼爹。秀梅甚至站起身来给二十岁的李文华夹菜,脸上带几分撒娇地将一块红烧肉夹到李文华的碗里。“秀梅,”李文华果断地把秀梅夹给他的那块红烧肉退到菜碗里,“你自己吃。”秀梅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又将那块红烧肉夹到李文华的碗里,并用筷子压住,不准李文华再退。

    吃过晚饭,一家人坐在堂屋里聊天,大人跟大人聊,晚辈跟晚辈聊。弟弟一直盯着妈,妈招手要他到身边去,弟弟反而把身体靠到张婶婶身上。张婶婶把小弟往妈身边推,小弟又躲到奶奶身后。天上一轮圆月,圆月上蒙着层薄纱似的。玉珍嫂对我妈很好,这不光是同事和上下级的问题,还因为她是何家的儿媳妇。我妈的茶杯干了,玉珍就起身为我妈添茶。何家桃没坐多久就进了房间,跟着李文华也起身,走进何家桃的房间说话,秀梅觉得无聊,也进了房。爷爷、奶奶,我爹妈和张婶婶在堂屋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玉珍在一旁添茶兑水,侍候着上一辈人。奶奶知道自己斗不过这个漂亮女人,她唯一的儿子我爹(在奶奶心里我大叔、二叔和三叔都靠不住)因为这个漂亮女人家都不要了,这让性格坚强、固执的奶奶不得不认输,她对坐在美人蕉旁的我妈说:“小付,你今晚就不要走了,住下吧。”从此,被奶奶多年来视为狐狸精、心里恨得要死的我妈,在青山街三号住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