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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然而何秀梅不是何家桃,尽管她们是同一父母所生,但秀梅并没家桃那么坚强和那么大的毅力。再说,家桃当年把自己关在房里,是因为她心里装着郭铁城,并不孤单。秀梅把自己关在房里,心里却一片空白,并没有一个什么人作为精神支柱让自己支撑下去。一个星期的孤独生活过去后,她的心又死灰复燃了,对面屋顶上的鸟叫声使她昂起头,目不转睛地凝望。天色那么蓝,白云于她眼里缓缓移动,一阵南风吹来,似乎吹走了她心田上郁积的那片阴霾的云层,使她感觉有一抹阳光在她脑海里移动似的。第二天是个星期天,上午,那个她骑着单车送回家的同学见她有一个星期没来学校上课,就邀着另一个同学来看她。两个女同学笑着走进青山街三号,看着我妈和张婶婶,其中一个女同学尖声说:“伯母,我们来找何秀梅。”另一个女同学说:“何秀梅是不是病了?”我妈和张婶婶同时望着这两个女孩,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何秀梅开了门,把两个女同学迎进她的房间,其中一女同学发现何秀梅瘦了,还惊讶地发现何秀梅的脖子上有一圈红印渍,那女同学说:“咦,你这是怎么了?”何秀梅是个机灵的女孩子,她淡淡地看着那女同学说:“就是送你回家的那天晚上,被一个男人勒的,那男人抢我的单车,从背后用绳套套住我的脖子,把我勒晕了。”两个女同学都惊诧地望着何秀梅,何秀梅又轻描淡写地说:“幸亏过路的人救了我。”

    何秀梅跟两个女同学说了很多话,把她这几天闷在心里的话,用不同的形式说了出来。她把这些话吐完后,自己感觉也轻松了,就留两个女同学在家吃中饭。两个女同学走后,何秀梅打来一盆热水,用热毛巾敷脖子上的印痕,希望那些淤血快点消散。王玉珍看见了,忙高兴地帮她拧热毛巾,张婶婶隔半个小时就给她换一盆热水。王玉珍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何秀梅当然不会说那件可怕的事,她把这几天在她脑海里反复想过的话说给王玉珍和张婶婶听,就是被一个坏男人抢了单车的话。一家人听她说毕,总算放心了。

    吃晚饭时,张婶婶突然想起一个细节,问何秀梅:“你那天出门时,穿的是连衣裙,回来时怎么穿的老式的妇母装?”何秀梅的脸一下子白了,她没想到张婶婶会这么问,她编着话说:“那天那个坏男人把我拉下单车,勒着我的脖子把我拖了三四十米,连衣裙在地上磨烂了,那里的一个老妈子看我可怜,就给了我她穿的衣服,我就换了那身衣服。”

    何秀梅自己松了口气,因为欺骗有时候也是一剂安抚心灵的良药。她决定把这件羞于启齿的事永远隐瞒下去。她这么说过几次后,心灵上的创伤被自己的谎言抚平了,她甚至都愿意相信自己编的谎言了。那天晚上月亮椭圆一个,悬在阴森森的天空,她就坐在葡萄藤下,长时间地盯着月亮看,葡萄藤在夜色下更加漆黑,犹如一张坚硬的黑网布置在天空中。等全家人都进入睡乡后,她起身,把那身妇母装从箱子里拿出来,扔到后院的坪上,倒些煤油到衣服上,划根洋火点燃了,因为衣服上浇了煤油,烧得就很凶。火光使后院透亮。张婶婶那当儿没睡着,看到火光,忙起床说:“秀梅,这深更半夜的你烧什么啊?”何秀梅一脸迷惘道:“我想把我自己烧死。”张婶婶听何秀梅这么说,吓一大跳,“你疯了?”何秀梅不回答,目光痛楚地盯着燃烧的衣裤。火光渐渐熄灭,有几处地方没烧净,何秀梅又把煤油浇到那几块烧煳的破布上,再次点燃,那几块破布也烧成灰了。奶奶鼻子尖,睡梦中闻到烂布的煳味儿,忙爬起床,见孙女何秀梅拿着扫把扫地,见张桂花张大嘴地站在一旁,奶奶问:“你烧什么啊秀梅?”何秀梅阴着脸回答:“烧衣服。”

    吃过早饭,何秀梅就上学校去了,奶奶看着她的背影走出门,对张桂花说:“桂花,我们去作坊吧。”妈和王玉珍一早去了医院,奶奶和张桂花一走,家里就只剩爷爷、大哥和大哥的儿子。大哥坐在亮堂的客厅里绣荷花。抗战胜利后,大哥因身体残疾退役了,退役后大哥一度情绪低落,甚至有莫大的恐慌感,觉得自己这么活着还不如找一根绳子吊死!正当大哥情绪低落到极点时,那天,王玉珍和何家桃买回来一对绣着鸳鸯的枕头套,那鸳鸯是绣在白缎子上的,还绣了桃枝和几朵桃花,两只鸳鸯立在桃枝上,紧密相依。我大哥看着这对绣着鸳鸯的枕头套,脑海里忽然产生了学湘绣的思想,至少这样活着比天天坐在椅子上等死有意义些。湘绣无须用脚,有两只手就够了。于是大哥便让王玉珍买来锦缎、彩色丝线,还买来绷子骨架,奶奶看见了,马上赞成道:“胜武,是要给自己找点事,这人活着,每天干点事总比不干事好。”那是三年前家桃和李文华准备结婚的那段时间里的事,就是从那天开始,大哥拿枪的手拿起纤细的锈针,开始了他新的人生。街上,有一对母女是干湘绣的,大哥就去向她们请教。此刻,大哥正在绷子上一针一线地绣荷花,这是为对门刘家要出嫁的大女儿绣,那姑娘希望我大哥为她绣一对荷花枕头,好枕在抗日英雄绣的荷花上入梦。

    爷爷把一张砍凳搬到后院里,找出几根木头,做起了木匠。当个好木匠,是爷爷少年时候的梦想。现在爷爷老了,不用管家里的事,就买来一套木匠工具,要用实际行动来圆他少年时候的梦。爷爷喜欢闻木头的气味,一杀开木头,便着迷地嗅着木质气味,硬要这么嗅几遍,才又开始锯或刨,边在木方上画线,边拿眼睛瞄。他要给他孙子何胜武做一张能滚动的椅子。韩家的老头对爷爷说,他前两天在街上看见一个像我大哥这样的人坐在轮椅上,一个女人在背后推着轮椅走。爷爷就让韩家老头描述了番,又请韩家老人画了个轮椅的草图,爷爷就琢磨草图,边大刀阔斧地干,结果浪费了很多木料。爷爷又买来一板车木料,杉木、枞木、梨木、楠木和松木,倒在后院里,边很有信心地对胜武说:“爷爷给你做一张能滚动的椅子,这样你就可以出去看世界了。”何胜武不抱指望地说:“爷爷,您又没做过木匠,做不出的。”爷爷说:“爷爷学啊,爷爷在家没事,正好找点事做。”

    就在大哥在客厅里绣荷花、爷爷在后院做木匠的这天上午,一个着灰长衫的人走到第一军军部前,警卫营长何大金戒备地挡住他,他说:“我找何军长。”何大金手按着枪柄说:“证件?”那人一笑,“我是何军长的弟弟。”何大金瞟眼来人,觉得来人与何军长是有点像,他想到父亲,马上问:“你是何军长的第几个弟弟?”那人瞟一眼何大金,说:“我是何军长的二弟何金林。”何大金想,原来是他叔叔。当了警卫营长的何大金还是不放心,因为他听说军统特务什么事都干得出,为达到刺杀特殊人物的目的,常冒称特殊人物的亲戚或朋友,从而混进门厅或宴会,搞那种暗中行刺的勾当。他不客气地说:“我要搜一下你的身。”何金林就张开双臂,何大金也不含糊,仔细摸他的身,看他身上藏着枪没有。

    何金林身上当然没有枪。何大金放心了,领着他穿过架着机枪和迫击炮的工事,走进军部,军部里坐着贺副军长和杨军参谋长。爹看着何大金领着个大胡子男人进来,就望着何大金和这个中等个头的大胡子男人。大胡子男人开口说:“金山,我是何金林。”爹大叫一声:“真的是你啊金林。”两兄弟握手,拍着各自的肩膀。何金林一脸胡子,比二十年前当然老多了,脸上和眼角都有了皱纹;穿一条黑布裤子,着一件灰长衫,脚上一双长沙人爱穿的黑胶底布鞋,看起来既不像教师,又不像工人。二弟笑时,有一颗牙齿格外明显地暴出来。爹记得二弟年轻时牙齿是十分齐整的。爹看一眼大金,对何金林说:“这是你二哥金江的儿子。”何金林高兴地拉着大金的手,“啊,长这么大了。”何大金就不好意思了,叫了何金林一声“叔叔”,又赶紧退出去,因为他身负保卫军长的职责,可不敢疏忽大意。爹向二弟介绍说:“这位是贺副军长,这位是杨军参谋长,我二弟。”几个人握手,爹叫贴身警卫泡杯绿茶,二弟捧着茶,见贺副军长疑惑地看着他,又低头看桌上的军用地图,便笑道:“哥,你还研究这些干啥?你以为你们能挡住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的进攻?”

    爹叹口气,何金林望一眼贺副军长和杨军参谋长,“哥,这两位……”爹说:“我们是三十年的老伙计,你有什么话只管说。”贺副军长见何金林还是犹豫,就起身说:“我们还是先离开吧。”爹拉住贺新武说:“前些年你问我,我说我的几个弟弟都死了,那是我有顾虑。现在,我已没什么顾虑了,我这个二弟是个共产党。”贺新武惊讶的样子望着何金林。何金林开口道:“我哥既然把话挑明了,我也把话挑明,投诚吧,起义,共产党会给你们一条出路。不起义,那就是被我人民解放军消灭。”贺新武看我爹一眼,爹也看他一眼。何金林又说:“现在国民党人心涣散,各人都在给自己留后路,哥,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政府也该寿终正寝了。”爹点上支美国骆驼烟,又扔支烟给二弟,说:“金林,我军实在强大,很多装备都是美国提供的武器,怎么都纷纷被你们解放军吃了?”何金林说:“你知道白崇禧的军队窜入湖南做了些什么?哥,你住在军部,接触的都是高层人士,不知道白军在湖南境内的所作所为。你去老百姓中打听打听,白军在湖南沿途见财物就抢,见妇女就强奸,这跟日本鬼子有什么区别?你想想,这样的军队,如此欺压老百姓,老百姓会拥护吗?”爹骂道:“太不像话了。”我二叔微微一笑,“古人云:失民心者失天下。这就是你们失败的原因。”爹望一眼贺新武和杨福全,“你们有什么想法?”

    贺新武当然清楚打仗将是什么结果,说:“军座,一切听你的。”杨福全也表态:“军座,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爹说:“老实说,这一仗我不想打,明知道打不赢还打,那是把弟兄们的生命置于死地,是不把弟兄们当弟兄,本军长最瞧不起这种只顾自己得失的人。本军长无能,打不赢气势如虹的共军,既然龙凯军长最后连蒋总统的命令都敢不听,我们干吗听白崇禧的?白崇禧自己率部退缩,却命令我们新一军的弟兄们当炮灰,这命令太不顾我们新一军的死活了,本军长宁可掉脑袋,也不愿执行。”何金林把目光投到一脸凄惨的贺新武和一脸茫然的杨福全脸上,说:“我们对你们的情况了解得很清楚,只要你们投诚,我保证:我们绝对保证你们的人生安全,并会给你们一个妥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