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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吃过饭,我二叔要我爹回军部,非常时期,二叔担心我爹掌控的新编第一军会发生变故。爹也觉得不能马虎,带着警卫走了,二叔却留了下来。这个家对于我二叔来说,真是太亲切又太陌生了,除了他爹妈和张桂花婶婶,所有的人对于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他去革命时,我大哥才几岁,而且两条腿都是好好的,没想他回来,他这个侄儿却失去了双腿。至于我、秀梅和我弟天亮,都是我二叔离开长沙后出生的,他当然就陌生。二叔说:“天亮,你这个名字取得好,天就要亮了。”我弟笑,二叔又说:“你爸有远见,中国将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站立起来。”我八岁的兄弟笑笑说:“我们老师说,中国要变了。”二叔高兴地摸着天亮的头说:“是啊,中国要变成共产党的中国了。”

    其实爹对国民党特务的阴险和残忍是有预见的,爹让何大金每天安排一个班的士兵去青山街三号,保卫他的家人,于是每天有一辆卡车送一个班的士兵过来,把先一天在青山街三号站岗的士兵带走。这天是星期天,我和弟都不上学,一早,卡车驶来,送来一个班的士兵,还带来馒头和稀饭,给先一天站岗的士兵吃。那些士兵因通宵站岗,很累,就坐在院子里吃着馒头和稀饭。我二叔那天晚上就歇在青山街三号,他听见说话声,醒了。他对司机说:“正好,我要去军部。”他洗脸漱口时,何天亮也起床了,坐在门坎上看着士兵们吃馒头和稀饭。他真的不应该起床。我弟平常的这个时候,即使是天上打雷,他也是不醒的,硬要妈走进房拉他,揪他的耳朵,对他大吼他才爬起床,迷迷糊糊地去上学,逢星期天,我弟不睡到上午十点钟,是没人叫他起床的。那天,是死神把他叫醒的,死神不但把他叫醒,还要他去坐车。他见他二叔爬进驾驶室,忙起身说:“二叔,我也要坐卡车。”

    我二叔当然不会反对,司机更不会反对,司机说:“上来吧。”我弟就爬进了驾驶室。卡车开走了,带着我二叔和我弟向爹的军部而去。那天是个阴天,与前两天并没什么两样,气温甚至还低几度。街上也没什么新奇的事和新奇的变化,卡车开到军部前,二叔和我弟都跳下车。何大金站在军部前迎接,军部前有很多岗哨,我二叔去了军部作战室,去与我爹讨论起义的事项。我弟却在军部前玩。军部前有一棵牛奶树,这树的树汁跟牛奶一样,有一种金壳虫很爱吮吸这种树汁,我弟很喜欢捉这种金壳虫,捉了,拿奶奶的线系着金壳虫的脖子,金壳虫飞的距离就限制在线控制的长度内。青山街上的男孩,夏天里,不是捉蛐蛐玩,就是捉这种金壳虫玩。我弟捉了好几只金壳虫,捉了,放到口袋里,又再捉。

    在我弟捉金壳虫的时候,我二叔正告诉我爹,据打进国民党特务组织的地下党送出的可靠情报,程潜和我爹等几个湖南省的军政要员,都成了白崇禧开出的黑名单上的人,白崇禧已下令特务对黑名单上的人进行暗杀。二叔要我爹千万别大意,在起义前,千万不能走出军部,任何名义的军事会议都不要去参加,以免身遭不测。爹对自己上了特务的黑名堂并不吃惊。爹对他二弟说:“暗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二叔说完这事,又跟爹说另一些有关起义的事项,九点多钟,二叔要走了,因为他还约了别的同志上午十点钟在松桂园的邮局前见面。二叔走出来,我弟要跟着他一起回去。二叔没拒绝,想等走到有人力车的地方,他叫一辆人力车把我弟送到青山街三号。但他们没走出多远,只是走到街口,距我爹的军部还不到一百米,从一家小粉店里走出来两个帽子压得低低的穿着黑衣黑裤的男人,我二叔正奇怪天这么热,这两个男人还戴帽子,突然那两个男人同时拔出手枪,几声尖利的枪响后,我二叔和我弟都倒在血泊中。何大金听见枪声,忙带着几名士兵举着枪大步跑来,但晚了,那两个开枪射击的特务已逃走了。

    我二叔的肩膀和胸部各中了一枪,然而人还有气。我弟何天亮的额头上挨了一枪,那颗子弹打烂了我弟那光洁的额头。由于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没想到罪恶的子弹会射向身为孩子的他,两只漂亮的眼睛还是睁着的,只是生前这对水灵灵的眸子,此刻却毫无光泽。

    爹悲痛和愤慨地击了下桌子,桌上的物件吓得都跳起来,爹对何大金说:“何营长,马上带一个排的卫兵去青山街,把你爷爷奶奶、大哥大嫂都接到军部,以免特务再下毒手。”爹拿起电话,打李文军师部的电话说:“马上叫李师长来军部。”爹盯着他最小的儿子,满脸痛苦、愤恨和羞愧,自己身为军长,由于违抗白崇禧的指令,借口他的新一军不过是这半年收罗的从前线退回来的残兵败将,守守长沙还勉强,拉出去打仗就会涣散而拖着不动,没想儿子倒成了他的牺牲品。爹对自己说“现在可不是悲伤的时候”,他迈到窗前,从窗户望出去,一条街道青灰色,一幢幢破烂的房子耸立在街道两旁,有人在这一幢幢灰不溜秋的破房子前出入。空气中似乎有一股令人窒息的粘状物将空气抓住了,因而连一丝微风都没有,窗帘垂直在窗前,纹丝不动。

    一辆美式吉普车驶来,先跳下来三名荷枪实弹的警卫,跟着李文军师长跳下了车。李文军一脸精神,步伐稳健有力,踏得楼板咚咚响。李文军一步入军部,看见何天亮躺在地上,大吃一惊。爹绷着脸对李文军说:“马上做好跟白崇禧打仗的准备。”

    那段时间,身处长沙的国民党高官都人心惶惶,国民党大势已去已成了再没人争辩的事实,很多高官开始把自己的亲人送往香港或台湾。青山街的大门已落了大锁,我们一家人都住在军部,都在悲伤、紧张和不安中,尤其我妈,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就是那几天,程潜主席在白崇禧的逼迫下,辞去湖南省主席一职,带着几个人去了邵阳。新主席是中央军第一兵团司令陈明仁将军。爹整天呆在军部,所有的人都枪不离手,也不许我们走出军部半步。军部外有特务。爹每天站在窗前,举着望远镜,看到形迹鬼祟的人,就叫声何营长,何大金忙带一班警卫冲出去,把那人抓到军部盘查,搜出身上有枪,就用皮带抽,戴上脚镣手铐,关到地下室。这样扣留了七八个形迹可疑的人,军部前干净了,早晨就只有雾,晚上寂静得只有蛐蛐叫和天上的星星了。

    有天,爹起床漱口,顺手拧开收音机,听到共军电台广播:“我军已拿下岳州,现已对驻长沙的国民党残余部队形成了强大的包围之势,将对长沙的国民党军队发起总攻……”岳州距长沙不过百多公里,就是用两腿行军,最迟后天能到长沙。爹没漱口了,点上支烟。贺新武和杨福全也听了电台,慌忙走来,不安地望着我爹。贺新武说:“军座,共军把岳州拿下了。”爹吐一口烟,“做好战斗准备,不过不是跟共军打,而是准备跟想阻挡我们起义的人打。”贺新武盯着我爹几秒钟,“军座,你说陈明仁将军会不会向我们开火?”爹瞥着手中的骆驼烟,也没把握,“现在还不知道,”爹说,“局势复杂,大家做好战斗准备吧。”

    就是那几天,第四野战军又攻下平江县和浏阳县,跟着又解放了澧县和石门县,直逼长沙。白崇禧早已弃下湖南的军务,匆匆逃往衡阳。程潜回到了长沙,打电话到新编第一军军部,爹一听到程潜的声音就十分欣喜,忙问:“程将军有什么指令?”程潜说:“我命令你新一军的官兵坚守阵地,但不要与共军交火,等待结果。”爹只说了两个字:“遵命。”爹对贺新武副军长和杨福全军参谋长说:“程潜主席回来了,要我们等待洽谈结果。”爹等来的结果就是新一军的全体官兵放下武器,接受中国人民解放军改编。